沈楷那点微薄的毒解得很快。
这回真留在武德殿养病。
已经过了明路,皇帝直接留郭妡照顾沈楷。但郭妡那里,第二批宫人出宫的事也在进行,比沈楷还忙。
沈楷人虚弱的很,撑着脑袋看她。
对于王妃父女替他顶罪这事儿,毫无愧疚,心安理得接受。
对于信王被关一事,也全无触动,唯独念了几回裴玄止,咬牙切齿。
三月初十,长安大雨。
郊州春汛提前,河水泛滥的消息传入长安。
有人言,这是子不尊意,上责罚。
也有人言,这是郊州冤案,上不忿。
朝中经一场剧变,沉寂几日后,又开始有了些活力。
宋王出城,有不少朝臣相送,但他出城十里,立马折往正东方。
中州涵盖京师长安及周边七州,有府兵八万。
三月十一日黎明,北衙左羽林军将军林守庆、左龙武军将军王成冲各率三百余人,控制玄武门后,直入禁中,至元宸殿、武德殿、昭阳宫等处。
宫内,两军迅速夺内宫门,这个时间点,所有宿卫都没来得及反应,宫门就已失守。
眼睁睁看着叛军自北向南一扇一扇关死。
长安城外,中州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长安城东、西、南三面。
唯独北面遭遇北衙禁军顽强抵抗,府兵装备和战力都比不过禁军,但也在迅速合围郑
沈楷被马蹄声和叫嚷声惊醒,郭妡亦是披衣而起。
事实上,这一晚她根本没睡。
皇帝都不曾关注的“心腹重臣”,中州大都督卢可久,她循着裴玄止的痕迹盯了很久。
昨夜动兵的消息,她第一时间知晓。
此刻,赵渊等人应该守住了南边的宫门,十六卫亲军正在救驾的路上。
至于武德殿,早已有一百多凤仪卫等着。
凤仪卫虽大部分都是女子,却不是花架子,足以抵挡一刻。
等到崇安公主率亲卫,左卫大将军领亲军直冲宫内,她们的任务就结束了。
大雨滂沱,亮的比往常晚很多。
沈楷自窗子探眼看去,就见凤仪卫女校尉抱拳。
“宋王反,羽林军和龙武军将军带人杀入大内,皇后命卑职等护卫殿下!殿下在殿中切勿外出,须得当心流矢!”
沈楷闻言眼底震颤,指尖不自觉曲起。
万分不敢相信,沈斐敢反?沈斐竟然敢造反?!
沈斐何时结交的北衙禁军?在他和父皇的眼皮子底下?
藏着这么多力量,若非这回将沈斐逼急了,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沈楷回身,飞快将衣裳穿好,摘下墙上的剑。
瞥一眼似在发懵的郭妡,将篮子里削水果的弯刀递给郭妡。
“拿着防身,跟在孤身边。”
罢,他一脚跨出武德殿大门。
他倒要看看,那杂种究竟能不能杀他!
雨中,殿前石灯要灭不灭。
马蹄声清晰异常,羽林军当头的除了将军林守庆,还有裴玄止。
雨水自头盔帽舌流下,串成雨帘,裴玄止在雨帘后的脸冷峻异常。
“沈楷,当日在川州县郡公府后院,以几百亲兵相逼,夺我的女人,将我下狱威逼时,可有想过今日?”
沈楷冷笑,他就,今日这情形多少有些似曾相识。
裴玄止身后黑压压的上百骑,瞧上去比他的亲卫还精锐几分。
可事已至此,怕也无用。
一把将郭妡拉至身边,张臂揽住。
“为了个女人,你与孤生分,违逆孤,背叛孤,你还有理?”
他怀中,“女人”抬眼。
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抿紧双唇,两撇长眉越锁越紧,渐渐漫上凄惶悲痛之色。
这两个对峙的,马上要以命相搏的男人。
一个是刻骨铭心的旧爱,一个是逐渐侵占心扉的新欢,都是她此生挚爱之人。
她不愿见他们谁死在这场宫变里。
渐渐亮起光的雨夜,隔着偌大的广场,她的神色那样清晰易懂。
她对沈楷动情了!
裴玄止眼眸微暗,没关系,只要沈楷一死,她往后就再没机会见到沈楷。
他更不会允许她想起沈楷!
他们会回到从前的!
“违逆你,背叛你?你何曾当我是兄弟?你夺我女人时,就该想到今日!杀了他,宋王殿下登基时,诸位皆是新贵勋爵!”
裴玄止抬手挥下,懒得与沈楷废话。
身后羽林军的长戈齐齐指向沈楷。
凤仪卫的弓弩也已上弦。
郭妡闭眼,眼睫轻颤,似有万分不忍,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裴郎,你这是造反,将遗臭万年……”
裴玄止大笑,目光冷厉,“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沈楷一死,皇帝驾崩,史书便由我写!”
他身后三百羽林军,直奔武德殿斩杀沈斐,区区一百余凤仪卫,如何会看在眼中?
“妡儿,杀了他,到我身边来,再无人敢拦你。宋王,不,陛下将赐你为我妻!”
他朝郭妡伸出手,仿佛恩赐,要她以沈楷的命作为投名状。
暴雨在他指尖连成线。
郭妡抬头看沈楷,又看他。
手中匕首在抖,她垂眸,慌张丢掉匕首,“不!”
这一副内心剧烈挣扎,根本下不了手的样子,让沈楷幽深的目光,清朗些许。
沈楷深深看她,弯唇一笑,劈手夺过一旁凤仪卫的弓,直接抽两只箭,双箭齐发。
奈何他余毒未清,这高大身躯就是个花架子。
裴玄止轻易击落两支羽箭,嘲讽的目光,如瞧蝼蚁般瞧着沈楷。
羽林军前冲,凤仪卫的盾牌和箭雨抵挡邻一波攻势。
裴玄止干脆冲阵在前,举盾顶着箭雨,一枪挑开凤仪卫盾阵。
武德殿前广场,杀成一片。
他直冲沈楷而来,长枪化作长矛猛地朝沈楷投掷。
这一掷的力量,再不是当初瞄着轿夫的力量。
他要贯穿沈楷的身体,直接置沈楷于死地。
沈楷几乎没有反应的机会,条件反射地举剑劈去。
枪尖撞到剑身,金属相撞的刺耳声响后,长枪将剑身钉得弯折开裂,将沈楷震得口吐鲜血,才跌在地上。
裴玄止真敢杀他!
沈楷一瞬间燃起无尽暴戾的怒火,“杀!杀了这乱臣贼子!”
郭妡搀住沈楷的手臂,看向策马冲在前头的裴玄止,满目萧然。
她摇头,泪水滚落脸颊。
和着滂沱大雨带来的潮气,那张颇具英气的脸,亦蒙上一层雾气。
“为何逼我……为何逼我……”
她收紧十指。
眼里的挣扎和痛楚快溢出眼眶。
似知道没有时间了,她骤然目光坚毅,猛地抢走沈楷手中的弓。
二十步,如此近的距离,一身轻甲,好一个靶子。
飞快自身边凤仪卫箭囊里抽一支箭。
搭弓,瞄准。
这功夫距离缩至十五步,已经很简单。
一箭发,避开战马护具,射中马的眼睛。
战马吃痛,不辩前路,裴玄止被甩下战马。
第二箭接踵而至,这一箭破轻甲,自背后贯入他身体。
他无比震惊地回眸看她。
下一箭,正中眉心。
“你……”
鲜血滴落,顺着鼻子流入嘴郑
裴玄止呛血难言。
沈楷的目光亦是万分震惊,猛然扭头盯着郭妡。
却在这一瞬间,身边人好似被什么东西抽空浑身力气,眼底光芒亦是倏然熄灭。
失去全部信仰般向后倒去。
她手中的弓再握不住,刮着她的身体,沿着腿侧跌落。
她倒在沈楷臂弯,目光呆滞,泪流满面。
一声自灵魂深处而来的悲鸣从她口中溢出,压抑着没发出凄厉的嘶喊。
许是这痛如潮水侵蚀心扉,她再压抑不住,连声嘶吼。
一声胜过一声,凄厉而绝望,响彻武德殿前的夜空。
她整个人如同脱水的鱼,颤抖不止。
沈楷紧紧搂着她,快要箍进骨血里。
她亲手杀了裴玄止,为了他!
她选择了他!
即便不知下一刻是否会命丧黄泉,沈楷依旧不合时夷,自心底升起狂喜之意。
他低头,亲吻郭妡的额头。
“别怕,妡儿别怕!他是乱臣贼子,他犯上作乱!你做的对!”
却不知,她从来不怕,甚至在他怀中时,微微侧头露出半张脸,朝裴玄止冰冷一笑。
击溃了裴玄止死前的所有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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