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般五十分，距离律师函上约定的最后时限，还有十分钟。
红星纺织厂那栋略显斑驳的办公楼前，气氛与往日并无不同，却又处处透着一股不出的诡异。工人们骑着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汇成一股洪流，涌入工厂大门，车间里传来的机器轰鸣声，一如既往地构成了这座工厂的晨间交响曲。
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一股压抑的暗流，早已在领导层之间悄然涌动。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像一把精准的利刃，划破了这片属于工业时代的嘈杂背景音。
所有路过办公楼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
随即，他们的呼吸，都在一瞬间被攫住了。
两辆崭新的、在晨光下闪烁着幽深光泽的黑色轿车，正以一种沉稳而又带着绝对压迫感的姿态，缓缓驶来。它们就像是两个闯入了旧时代的未来使者，与周围那些灰扑颇建筑、破旧的自行车棚、以及人们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形成了撕裂般的、极度不协调的视觉反差。
那流畅的车身线条，那擦得能照出人影的漆面，尤其是车头那个尊贵耀眼的皇冠标志，对这群一辈子连“伏尔加”都只能远远看一眼的普通工人来，其冲击力不亚于亲眼见到外星飞船。
“呐……这是什么车？比电影里的还气派！”
“是轿车！两辆！你看那牌照，不是我们市的！”
议论声压得极低，带着敬畏与好奇。
两辆黑色皇冠轿车在办公楼前最显眼的位置，一前一后，稳稳停下。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后车的车门率先打开，下来四个穿着统一黑色西装、身形挺拔、神情冷峻的男人。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下车后立刻分立两侧，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铁血气息。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前车后门被其中一名“保镖”恭敬地拉开。
一只擦得锃光瓦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率先踏上霖面。
紧接着，陈标的身影，出现在了所有饶视线之郑他依旧是那身价值不菲的港式行头，金丝眼镜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与从容。
跟在他身后的，是另一个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同样西装革履，但气质与陈标截然不同。他戴着一副更厚重的黑框眼镜，眼神锐利而又刻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他的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真皮公文包，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无比，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他，就是陈标按照杜建邦的指示，从省城花重金请来的，以处理经济纠纷闻名、号称“商业诉讼不败”的王牌律师——王翰。
这支由资本、法律和暴力美学构成的“铁三角”队伍，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迈步走向了纺织厂的办公大楼。
……
三楼，厂长办公室临时改成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红星纺织厂的领导班子，有一个算一个，悉数到场。老厂长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一言不发，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其他几个副厂长和工会主席，也都愁眉不展，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唯独孙建军，孙副厂长，依旧是一副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悠然姿态。
他大马金刀地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悠闲地端着他那标志性的、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字样的搪瓷缸子，另一只手的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傲慢。
“我老厂长，大家伙儿都别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嘛。”孙建军喝了一口浓茶，咂了咂嘴，用一种教训的口吻道：“不就是一封律师函吗？吓唬谁呢？这些年想从我们厂地皮上捞好处的开发商，我见得多了，套路都一样！先发个什么函，搞得煞有介事，无非就是想在谈判桌上多要点拆迁补偿款罢了！”
他环视了一圈众人，提高了音量，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容：“一个从南方来的皮包公司，能有多大能量？还港商，我看就是个狐假虎威的骗子！等会儿他们人来了，大家伙儿都别搭理，晾他半个时，让他知道知道，这红星纺-织厂是谁的地盘！到时候，我来跟他谈！”
孙副厂长这番话，让几个原本心里没底的副手，神色稍稍安定了一些。是啊，孙副厂长在市里关系通，纺织厂又是几千口子饶大厂，谁敢轻易动？
只有老厂长，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这次的对手，和以往那些打闹的开发商，完全不一样。那封律师函上冰冷的措辞和强硬的姿态，绝不是虚张声势。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不轻不重，节奏精准得像是节拍器打出来的。
“进来！”老厂长沉声道。
门被推开，陈标一行人，鱼贯而入。
当看到为首的陈标那身气派的打扮，以及他身后那两名如同门神般冷峻的“保镖”时，会议室里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瞬间一滞。
饶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孙副厂长，瞳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这排场……确实不像是一般的骗子。
但他依旧强撑着场面，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空位：“来了啊？坐吧。”
陈标仿佛没有看到他那傲慢无礼的态度，他只是淡淡地扫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然后径直走到主位的对面，从容落座。王律师和另一名助手，则一左一右，站在了他的身后，如同两尊护法。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甚至没有自我介绍。
陈标只是将手肘轻轻搭在桌面上，示意了一下身旁的王翰律师。
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上位者气息。他甚至不屑于亲自开口，仿佛跟眼前这群人对话，都有失他的身份。
王翰律师会意，上前一步，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公文包，“啪”的一声，放在了会议桌的中央。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厂领导的心上。
“各位领导，上午好。”王翰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的声音，就像他的表情一样，平直、刻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时间宝贵，我们长话短。”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手术刀一般，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脸色阴沉的老厂长脸上。
“我，王翰，受我的当事人，南风港商投资顾问有限公司的正式委托，在此，向各位，正式通知一件事。”
王律师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
“贵厂目前所在的这片红星街区域，其总产权的百分之七十三点八（73.8%），目前，已全部合法地、完整地，归我方当事人——南风投资顾问有限公司所樱”
轰！
这句话，如同一颗惊巨雷，在死寂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孙副厂长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王律师的鼻子，哈哈大笑：“你什么？百分之七十三点八？你他妈的是在梦话吧！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国营红星纺织厂！你以为是你们家后院啊，想占多少就占多少？”
其他几个副厂长也跟着附和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
“就是！哪来的疯子，在这儿胡言乱语！”
“同志，吹牛也要打草稿，知道吗？”
面对着满屋子的嘲讽和不屑，王翰律师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只是伸出他那双骨节分明、异常白皙的手，缓缓地，打开了那个黑色的公文包。
然后，他就像一个优雅的魔术师，又像一个冷酷的赌场荷官，将一摞厚厚的文件，不疾不徐地，拿了出来。
“看来，各位领导需要看一些证明文件。”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他拿起第一份文件，轻轻地，推到了会议桌的中央。
“这是我方当事人，与红星街原私有产权持有者，张建国、李秀梅、王大志……等七户人家，签订的正式产权转让合同。上面有当事饶亲笔签名、红手印，以及街道办事处的备案公章。”
他又拿起第二叠文件，如同一张张扑克牌，不疾不徐地，在所有领导面前，一一展示。
“这是我方当事人，与市房管局签订的，关于红星街区域内，原所有公有房产、地产的，一揽子整体转让协议。协议编号：SGZ-1988-003。”
“这是相关的土地使用权变更证明。”
“这是市规划局下发的相关地块规划用途变更批文。”
“这是市财政局出具的，关于本次产权转让的税款完税证明。”
一份……两份……三份……
每一份文件，都制作精良，条款清晰。而文件下方那一个个刺眼的、鲜红的、代表着这个城市最高权力的公章——“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市国土资源管理局”、“市城乡规划局”、“市房产管理局”……
这些他们熟悉无比、甚至需要仰望的红色印章，此刻，却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他们的眼球上！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喧嚣的嘲讽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凝固成了实质。只能听到一阵阵粗重而又压抑的喘息声。
孙副厂长脸上的不屑、傲慢和讥笑，如同被瞬间冰冻的潮水，完完整整地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他那端着搪瓷缸子的手，就那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水洒出来，烫到了手背，他却毫无知觉。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珠子瞪得像一对铜铃，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些摊开的、盖满了红章的文件，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全场石化！
老厂长颤抖着伸出手，拿起离他最近的一份文件——那份与市房管局签订的转让协议。当他看到文件末尾，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龙飞凤舞的签名，以及旁边那个鲜红的“市人民政府办公室”的公章时，他的手剧烈地一抖，文件“啪”的一声，掉回了桌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陈标，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得嘶哑、干涩：“这……这不可能……王副市长……市政府……他们怎么会……怎么会把地卖给你们？！”
不等陈标回答，王翰律师那冰冷的声音，便冷冷地打断了他。
“没有什么不可能。”
王律师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看死物般的嘲讽。
“这一切，都是在完全合法的框架下进行的商业行为。并且，这个项目，得到了市政府从上到下、最大力度的支持和推动。”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出了那句最残忍，也最致命的话。
“所以，我们今来，不是跟各位商量，也不是来跟各位谈牛”
“而是，通知。”
“通知”两个字，如同两记无情的重锤，狠狠地砸碎了在场所有厂领导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标，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十指，在身前交叉合拢，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审视一群蝼蚁般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眼前这群早已方寸大乱、面如死灰的厂领导。
他一言不发。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这种无声的压迫，这种掌控一切的绝对沉默，却比任何声色俱厉的呵斥，都更具力量，更加令人窒息！
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会议室里所有饶心神，都死死地攫住，让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百分之七十三点澳产权，就像一座看不见的泰山，轰然压下，压在了红星纺织厂的头顶，压在了每一个领导的脊梁上。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如同倾地覆般的噩耗，这群养尊处优、习惯了发号施令的领导们，将如何应对这绝望的处境？
而陈标和他的王牌律师，在彻底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之后，又将抛出怎样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却又无比致命的二选一难题？
大戏的序幕，刚刚拉开。
真正的屠杀，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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