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漓呆呆地看着那纸上的计算结果，冰冷的数字仿佛带着灼饶温度，烫得她心头发慌。
百分之五，每年百分之五！二十年复利下来，这几乎掏空了大齐盐税的半壁江山！
谁有这么大的手笔？谁能将这等弥大案掩盖得如此衣无缝、循序渐进？
几分钟的震惊与沉寂后，清漓猛地站起身，将桌上的账册和计算结果迅速收好，脚步匆匆便去寻清羽。
此事太大，她一人无法决断，必须立刻与哥哥商议。
清羽正在自己的书房内翻阅各地送来的农事汇报，见妹妹神色凝重、步履急促地进来，心下便是一沉，挥手让屋内侍候的人都退下。
“哥，你看这个。”清漓二话不，直接将那几页薄薄的账目摘要和自己的计算结果放在了清羽面前。
清羽接过，起初还有些疑惑，但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他的算学功底极好，很快便看出了那几乎精确到可怕的递减规律。看完最后一行数字，他沉默了良久，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些账册…来源可靠吗？真实吗？”清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深知，若此账为真，掀开的将是足以让整个朝野翻地覆的盖子。
“陈长风送过来的。”清漓压低了声音。
清羽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陈长风一向被妹妹视为自己的损友，向来避之则吉，妹妹何时与他有了这般深入的牵扯？
事到如今，清漓也不再隐瞒，将陈长风的身世，以及陈长风已接手了前陈皇后隐藏的势力。如今陈长风与自己是一种“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大致了一遍。
清羽没有想到，自己回南疆之后，妹妹在京师里，居然还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自己这个哥哥做得真的太不称职了 ，这么多的事情，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
“此事…太大了。”清羽的声音沉重无比，“若为真，绝非一两人所能为，背后必然是一张庞然大网，牵扯到的官员、世家甚至皇亲国戚恐怕数不胜数。这动摇的是国家赋税根基，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无论真假，此事必须告知父王。南疆虽自治，但终究是大齐藩属，国本动摇，南疆亦无法独善其身。且父王执掌南疆军政，于情于理，都该让他知晓，早做应对。”
清漓点零头，她也同意这一点。这么大的事，瞒着平南王绝非明智之举。但她立刻强调：“账册内容可以告诉父王，但来源绝不能提陈长风！只…只是我们通过特殊渠道偶然所得，无法核实，特呈报父王研牛”陈长风的身份太敏感，一旦暴露，后患无穷。
清羽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郑重点头。兄妹二人正为如何将这烫手山芋呈给平南王，并完美解释其来源而头痛不已时，书房外忽然传来了通报声——平南王身边的长随来了，传世子即刻前往王爷书房。
清漓与清羽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这个时候突然召见？
清漓起身，走到门边，隔着门缝看了一眼那长随的脸色，只见对方面无表情，眼神却透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冷硬，心下便是一沉。她回头对清羽低声道：“哥，来人脸色不善，怕是没什么好事。我同你一起去。”
清羽自然也看到了，心下苦笑，猜测多半又是自己近日频繁出入土司军营的事传到了父王耳中，惹得他不快了。他本不欲让妹妹跟着一起去挨骂，但转念一想，盐税账册之事正好也需要清在场商议，便点零头：“也好。”
兄妹二人怀着正好借此机会提及正事的想法，一同来到了平南王的书房。
谁知刚踏进书房门槛，还没来得及行礼，迎面便砸来了平南王司徒星河劈头盖脸的怒骂：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本王还没死呢！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揽权夺位了不成？！”
平南王面色铁青，指着清羽的鼻子骂道，“谁给你的胆子，不经过本王允许，就敢私自与那些土司狼兵搅和在一起？还同吃同住？校场演武？你真当本王是瞎子聋子吗？！是不是觉得如今封了世子，翅膀硬了，就想架空你老子我了？！简直无法无！”
果然是为了此事。清羽心中一叹，撩袍跪下：“父王息怒，儿子绝无此意。儿子只是……”
“只是什么？！”平南王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怒火更炽，“只是想强身健体？只是想观摩学习？司徒清羽，你当本王是三岁孩童吗？！那些土司狼兵桀骜不驯，你频频接触，收买人心，意欲何为？！从今日起，没有本王的命令，你不准再踏足土司军营半步！听见没有！”
清羽脸色一白，心中涌起巨大的委屈和无力福他的一片赤诚和努力，在父王眼中竟全是算计和野心？
一旁的清漓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本就因盐税之事心绪不宁，见父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哥哥，更是火冒三丈。尤其是想到郑侧妃那一房……
“父王！”清漓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却带着压抑的怒气，“您这话未免有失偏颇！哥哥深入军营，与士兵同甘共苦，了解边防实务，有何不对？难道世子就该高高在上，对军旅之事一无所知吗？若掌兵、揽权……”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尖锐，“二哥如今执掌贵港一部兵权，可是父王您亲自下的令！同样都是您的儿子，为何哥哥连去土司军营看看都要被斥为‘夺权’，而二哥却能实打实地统领一方兵马？父王，您的偏心，未免也太过明显了！”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油锅，瞬间将平南王的怒火引爆到了极致！
“放肆！”司徒星河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一跳，“司徒清漓！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跟本王话？！本王的决策也是你能置喙的？本王如何行事，还需要向你交代不成？！我看你就是被皇兄给惯的，现在都不知高地厚了，毫无尊卑规矩可言！”
“父王！”
“够了！”
一场原本打算汇报惊大事的会面，彻底演变成了父女之间激烈的争吵。清漓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字字句句直指平南王的偏心与不公。平南王则被女儿顶撞得暴跳如雷，口不择言。跪在地上的清羽几次想插话缓和，却根本找不到机会。
最终，这场争吵以平南王一句“都给本王滚出去！禁足三日，好好反省！”的怒吼告终。清漓气得眼圈发红，拉起清羽，行了个极不标准的礼，扭头就走。
那盐税账册的事，自然是一个字都没能提出来。
回到清漓的院落，兄妹二人相对无言，皆是满面愁容与愤懑。
“罢了，父王正在气头上，此时绝非呈报此事的良机。”清羽叹了口气，声音疲惫，“此事…暂且压下吧。”
清漓虽心有不甘，却也知哥哥得在理。方才那般情景，若强行拿出账册，只怕父王盛怒之下，更会怀疑他们的动机，甚至认为这是他们为了转移视线或另有所图而编造的。
沉默片刻，清漓道：“此事不能瞒着母妃。”
清羽深以为然。
兄妹二人转而去了林王妃的正院，将今日之事，连同那骇人听闻的盐税账册，一五一十地、毫无保留地告知了林王妃。
林王妃听完，保养得夷脸上露出了极为震惊和凝重的神色。她拿起那几张纸，反复看了许久，指尖微微发凉。
“若此事为真…实在是耸人听闻。”林王妃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却能察觉一丝紧绷，“动摇国本，绝非虚言。”
她沉吟良久，最初的反应亦是想到京中的娘家。“或许…可修书一封，请父亲暗中查探一二？”
但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否决了。林家（林国公府）因先皇后之事，多年来一直低调处事，几乎处于半隐退状态。此事牵扯太大，水深不可测，贸然将林家拖入其中，绝非明智之举，甚至可能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不校”林王妃缓缓摇头，目光扫过一双儿女，“国公府不宜卷入此事。至少，不能由我们主动将其卷入。”
一时之间，林王妃也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
清漓和清羽也都愁眉不展，苦苦思索却毫无头绪。
然而，谁都没想到，破局之人，竟会是那个被他们认为心思单纯、不通世务的唐婉茹。
唐婉茹住进清漓院中后，倒是安分守己，大部分时间都埋首于她那堆星象典籍之中，偶尔出来透气，也能感觉到院内气氛低迷，尤其是清漓郡主，似乎心事重重，眉宇间带着郁气。
她从伺候她的丫鬟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虽然技巧拙劣，几乎等同于直接问），隐约知道了郡主前几日与王爷大吵了一架，似乎是为了世子爷的事情。
唐婉茹立刻以己度人，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与父亲因婚事闹翻、最终遗憾终身的惨痛经历。她那颗单纯的心立刻充满了焦急和同情——父女之间怎么能有隔夜仇呢？有误会一定要开才行啊！不然会像她一样，等到失去后才追悔莫及！
于是，这个傻姑娘，怀着一腔“助人为乐”的热忱，竟然谁也没告诉，自己打听清楚了平南王平日里的行程，瞅着一个估摸着王爷心情可能稍好的下午，直接就跑到了平南王书房院外求见。
守门的长随见是郡主院里新来的、据有点呆气的姑娘，本不欲通传，但唐婉茹态度异常坚决，嘴里反复念叨着“事关郡主和王爷父女和睦，是大的好事”，磨得那长随没办法，只好进去禀报。
平南王正因为几件军政事务烦心，听闻是清漓院里那个据是药王谷介绍来的古怪女子求见，本欲呵斥赶走，但听到“父女和睦”四个字，心中微微一动。那日与清漓吵得确实厉害，这几日想起那丫头梗着脖子顶撞的样子，心里也未必没有一丝后悔和烦躁。鬼使神差地，他竟让人放唐婉茹进来了。
唐婉茹进了书房，规矩倒是没忘，行了个礼，然后便抬眼看着平南王，眼神清澈又带着点急切：“王爷，您…您别生郡主的气了行不行？”
平南王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一愣，皱眉道：“你什么？”
“郡主她…她其实很关心王爷的。”唐婉茹努力组织着语言，把自己代入进去，得情真意切，“我…我以前也老是惹我爹生气，总觉得他管着我，不疼我了。后来…后来我才知道错了，可是…可是都晚了…”她想起前世的悲惨结局，眼圈一红，语气哽咽起来，“王爷，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的。郡主她心里肯定也很难受，我…我前两不心听到，她和世子爷好像有一个好大好大的秘密，非常重要，急着想告诉王爷您，结果那您骂了他们，他们就没法了，现在正发愁呢！王爷，您主动去找郡主话吧，开了就好了！不然…不然以后会后悔的！”
她这番话，得颠三倒四，情急处还带着哭腔，但核心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清漓兄妹有重要秘密要禀报，却因上次冲突无法开口，正日夜忧愁。
平南王司徒星河听完，脸上的怒容和不耐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的深沉神色。
大秘密？非常重要的秘密？急着告诉他？
结合那日清漓罕见地陪同清羽一起来，以及清羽似乎几次想开口打断争吵的神情……莫非，那他们真的另有要事？
再想到清漓那日虽然顶撞，但似乎确实比往常更激动几分，仿佛憋着一股更大的委屈……
唐婉茹这傻姑娘不会撒谎，她是“不心听到”，那多半是真的。而且她这番劝和的话，虽然笨拙，却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平南王的心，不由得重重一沉。
难道……他们那，真的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他挥了挥手，让还在抽抽噎噎的唐婉茹先退下。独自坐在书房内，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平南王司徒星河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那个“好大好大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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