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没有因为对方是“林总的人”而抵触，反而亲自带着张海峰跑市场、看厂房、核资质，帮着把恒信、瑞丰这些新供应商的资料捋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他是真心觉得，背靠国企大平台，能做更多实事，再不用像早年跟着私人包工头那样，为了一车合格的水泥都得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
可他万万没料到，国企的水，远比私企要深、要浑。
当恒信水泥爆出严重质量问题，他拿着那份冰冷的检测报告去找张海峰，满心以为会得到共同解决问题的响应时，换来的却是对方猩红的眼圈和拍桌子的怒吼：“你这就是借题发挥！想趁机夺权！”那一刻，他仿佛被一盆冰水浇透，彻骨寒冷。
他才幡然醒悟，在这张庞大的国企棋盘上，“做事”的轨道，永远无法避开“斗争”的迷雾。
你一心抓质量，别人认为你在挑刺立威；你全力保安全，别人觉得你在故作姿态；就连当初这看似双赢的引入新供应商，最终也演变成了划分“权力地盘”的赤裸博弈。
恒信事件闹到总部，他站在那间宽敞却压抑的会议室里，看着林国栋总经理明显偏袒的眼神、张波副总经理那含蓄却清晰的支持姿态、还有马志国那敲打桌面的威严，突然觉得手里那几张轻飘飘的检测报告重如泰山——那上面印着的，何止是几个不合格的数据，分明是国企生态里，“做事”与“做人”、“原则”与“灵活”、“成绩”与“平衡”之间那根脆弱而危险的钢丝！
后来，集团加强脸的领导，刘志军书记到任。起初他心里还捏着一把汗，怕又来一位争权夺利的“神仙”。没想到，这位刘书记却是个“异数”：开会只讲思想统一、队伍凝聚，下现场只问工人吃住冷暖、家里困难，技术上绝不指手画脚，对外协调却冲在最前面。两人竟意外地形成了一种默契，成了维持项目部艰难平衡的“和平搭档”。
“刘书记刚去工人生活区了，给过年留守的工友们送春联和年货。”赵明辉的声音将罗明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还了，今年咱们项目进度、安全、质量都抓得不错，他特地跟公司申请了一笔额外的年终奖励，报告已经批了，下周一就能发到大家手里！”
罗明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暖意。他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红头文件——那是集团刚下发不久的《关于启动常青花园二期项目筹备工作的通知》。他的手指摩挲过文件上“项目经理拟任人选考察”那一行字，心里早已有了决断。二期工程，他不准备再参与了。
不是怕苦怕累，是实在厌倦了这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权力场”的消磨。
在私企，逻辑简单粗暴——你能把活干好，能给老板省钱赚钱，权力和信任自然就来了；可在国企，话语权和影响力，从来不是单靠“做事”就能挣来的，它需要你在一次次或明或暗的交锋中博弈，在不断的妥协与平衡中换取，需要你耗费巨大的心力去经营、去周旋。
这大半年，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工地上走钢丝，一边要死死盯住钢筋的保护层厚度、混凝土的配合比，另一边还要时刻提防着从不知哪个方向射来的冷箭。
他明明只想做个纯粹的项目经理，踏踏实实把楼盖起来，却硬生生被逼着去揣摩、去应对，活成了半个自己曾经最不屑的“政客”。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飘落。工地上高功率的探照灯相继亮起，巨大的光柱刺破昏暗的暮色，也照亮了工人生活区屋檐下刚刚挂起的一串串红灯笼。
远处食堂方向传来喧闹的吆喝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混合着工友们收工后的笑打闹声，一种粗糙而真实的年味儿，开始在凛冽的寒风中弥漫开来。
罗明将那份二期项目通知重新折好，放回抽屉底层。他拿起桌上那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刘志军书记刚才过来聊时给他续上的热茶，此刻还温着，氤氲出淡淡的白气和茶香。
他心里清楚，眼下项目部这种微妙的“和平”景象，或许只是暴风雨间歇的短暂宁静。
国企的棋盘永远在转动，下一颗棋子会落在哪里，又会激起怎样的波澜，谁也不准。
但至少在此刻，望着窗外在飞雪中默默生长、日益成型的楼宇，听着生活区传来的、充满烟火气的喧闹，想着明年七月就能如期甚至提前完美交付的一期工程，他内心深处那块最重的石头，总算能稍稍落地，感到一丝久违的踏实。
至于未来的路，等安安稳稳过了这个年再吧。
工地上的事，从来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走。
能把眼前的楼盖得结结实实，把手里的每一项工作都搞得明明白白，对得起自己的职责良心，或许，就已经算是对这跌宕起伏、百味杂陈的一年，最好的交代了。
雪花无声地堆积在窗台上，覆盖了旧日的尘埃。罗明拿起笔，在最后一份月度进度报表的“预计竣工日期”一栏旁，用力地画上了一个饱满而坚定的对勾。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岁末黄昏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有力。
北风卷着碎雪，给常青花园这片巨大的工地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略显寂寥的银装。
塔吊静止着，巨大的钢铁臂膀指向灰蒙蒙的空，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在岁末的寒风中休憩。项目部二层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灯光是最后亮着的几盏之一。
罗明将最后一摞需要归档的进度报告、签证单和材料检测汇总表整齐地码进一个厚实的纸板箱里。箱子上已经用黑色记号笔标好了“常青花园一期—1995年度—项目部—罗明”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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