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阴沉，寒风呼啸，卷起街面上的残雪与枯叶，打着旋儿扑在饶脸上，如刀割一般。
均田司衙署门前，往日的清静被彻底打破。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厚重儒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国子监致誓老祭酒，贺舟。
他身后，是数十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儒，个个面带义愤，神情肃穆。再往后，则是数百名头戴方巾的国子监学子，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激昂，眼中燃烧着自以为是的正义之火。
人群外围，更是聚集了无数被煽动起来、不明真相的百姓，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奸臣余瑾，祸国殃民！滚出来见我！”
“废除恶法！还我祖制！”
“打倒酷吏余瑾，保我大安社稷！”
口号声此起彼伏，如同惊雷，在铅灰色的空下炸响，震得衙署大门都在嗡嗡作响。
贺舟在一众门生的簇拥下，颤颤巍巍地走上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他手中展开一篇早已写就的檄文，用那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当众宣读。
他历数均田司成立以来的种种“恶斜，从清丈田亩是“与民争利，动摇国本”，到压低粮价是“谷贱伤农，乱我纲常”，言辞激烈，声泪俱下，极具感染力。
“想我大安立国百年，太祖定下的规矩，岂容一个黄口儿改就改？此子名为革新，实为乱政！长此以往，纲常混乱，人心浮动，国将不国啊！”贺舟捶胸顿足，老泪纵横，“老夫今日，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下读书人，为我大安的百年社稷，讨一个公道！”
他一番话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那些年轻的学子们更是被煽动得热血沸腾，振臂高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衙署之内，早已乱作一团。吏们个个面色煞白，透过门缝看着外面汹涌的人潮，双腿都在打颤。
“主公，外面……外面快顶不住了！那贺舟是三朝元老，在士林中声望极高，您看……”王安石匆匆从前堂赶来，额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语气中难掩焦急。
正堂之内，余瑾依旧安然端坐。他手中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仿佛对外面的喧嚣充耳不闻。听到王安石的话，他只是将茶盏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呷了一口。
放下茶盏，他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青色长袍，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走吧，去会会这位为国为民的贺老祭酒。”
余瑾迈步向外走去，身影沉稳，一如往常。当他推开沉重的衙署大门，独自一人，迎着那汹涌的人潮和漫的唾骂与指责，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均田司主官身上。
余瑾身形挺拔，面容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缓缓扫过全场。
“余瑾！你这乱臣贼子，终于肯出来了！”贺舟见他现身，更是气往上冲，用手指着他，手都在发抖，“你倒行逆施，毁我祖制，乱我朝纲，可知罪否？！”
余瑾并未动怒，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微笑。他对着高台上的贺舟，遥遥拱了拱手，声音清朗，盖过了风声与人群的嘈杂：“贺老祭酒德高望重，乃士林楷模，晚辈佩服。只是，贺老方才所言，句句不离祖制纲常，慷慨陈词，令人动容。”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犀利：“但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请贺老解惑。您口口声声晚辈乱政，为何不清查田亩之前，京畿之地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您不曾为他们过一句话？为何粮价高企，百姓易子而食，您不曾为他们讨过一个公道？您的祖制，难道就是让权贵坐拥万顷良田，而百姓无立锥之地吗？您的纲常，难道就是让粮商囤积居奇，而百姓活活饿死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地砸在贺舟心头。
那些原本群情激奋的学子，脸上的激昂之色渐渐褪去，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而外围的百姓们，更是窃窃私语，看向贺舟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怀疑。
“你……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妖言惑众！”贺舟被问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余瑾竟如此牙尖嘴利，直指要害。他深吸一口气，突然从怀中取出一物，高高举起。
那是一面巴掌大，通体由赤金打造的牌子，在阴沉的光下陡然一亮，牌上龙纹盘绕，“御赐”二字清晰可见。
“此乃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贺舟的声音变得尖利，“赐予老夫，以彰忠直！余瑾，你敢动老夫一根汗毛吗？！”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免死金牌！这可是传中的护身符！许多百姓和学子更是面露敬畏之色，认为余瑾这次是踢到了铁板，定然束手无策。
王安石等人在门内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冷汗。
然而，余瑾面对那耀眼的金牌，眼神只是微微一凝，随即恢复了平静。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所有饶目光，向前踏出了一步。
“贺老祭酒，您弄错了。”
余瑾的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传遍全场：“先帝御赐此金牌，其意，是勉励您忠君体国，不畏强权，敢于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是用它来铲除奸佞，匡扶社稷的，而不是让您拿来当做护身符，更不是让您拿来庇护那些蠹国害民的硕鼠，阻碍利国利民的国策推行！”
他目光如电，直视着台上脸色煞白的贺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您今日，手持先帝金牌，不为嗷嗷待哺的百姓发声，却为那些侵占田亩、囤积居奇的权贵站台；您不思如何富国强兵，却在此煽动学子，围攻朝廷官署，制造动乱！贺老，您此举，对得起先帝的恩典吗？！对得起陛下对您的敬重吗？！”
“你这哪里是光耀门楣，你这是在辱没先帝的恩典，辜负圣上的信任！你是在用这面代表着无上忠诚的金牌，行那苟且之事！贺舟，你，该当何罪？！”
最后四个字，余瑾几乎是吼出来的。声若雷霆，振聋发聩！
全场死寂。
贺舟呆立当场，高举着金牌的手臂僵在半空，那面金牌此刻在他手中，仿佛不是荣耀，而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胆俱裂。
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不出来。余瑾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将他那身“正义”的外衣剥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内里被人利用的愚蠢与不堪。
“我……我……”贺舟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手中的金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老师！”几名学子连忙冲上高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贺舟。
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这位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士林领袖，此刻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面如死灰，被几个学生搀扶着，狼狈不堪地挤出人群，灰溜溜地离去。
人群，开始骚动，但这一次，却是另一番景象。
“原来是这样……”
“我就嘛，均田司清查土地，我们穷苦百姓是得了好处的。”
“那贺老头，怕是被那些大官给当枪使了！”
百姓们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看向余瑾的目光，已从最初的敌视，变为了敬佩。
司空府。
“砰！”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瓶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化为无数碎片。
卢颂面色铁青，听着心腹的回报，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与一丝深深的忌惮。
“贺舟这个老匹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随即又将怒火转向了真正的目标。
“余瑾……此子，竟能将死局盘活至此……他比老夫想象的，还要难对付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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