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二十,我踩着区门口那摊没干的露水跑向张叔的早餐铺时,铁皮棚子上的灯泡还没关,暖黄的光裹着豆浆的热气飘出来,在冷飕飕的风里绕了个圈。张叔正弯腰擦桌子,蓝布围裙上沾着点面粉,听见脚步声抬头笑:“今晚了两分钟,豆浆刚熬好,还烫嘴。”我点点头,把书包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放,看着他拿起搪瓷缸子舀豆浆——缸子是那种印着“劳动最光荣”的老款,边缘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的铁色。他舀的时候手腕抬得很稳,豆浆顺着勺子边缘滑进缸子,没溅出一滴,等快到缸口三指的地方,他手腕轻轻一收,勺子就撤了回来,缸子里的豆浆安安稳稳,离溢出来还差着一截。
“张叔,您这手艺还是这么准,每次都不多不少。”我接过缸子,指尖碰到缸壁,烫得赶紧缩了一下,又忍不住凑到嘴边吹了吹。张叔直起腰,用围裙擦了擦手,指了指缸子:“水倒七分满,茶倒八分酒倒满,老规矩了。你看这豆浆,要是舀太满,你端着走的时候,风一吹、手一晃,不就洒了?洒在衣服上还好,要是烫着嘴,那早饭吃得多不痛快。”我嚼着刚咬开的肉包,肉馅里的汁儿顺着嘴角往下滴,赶紧用手背擦了擦,含糊着:“也是,上次我妈煮牛奶,非得装满杯子,结果我拿的时候没抓稳,洒了一桌子,还被我爸毛手毛脚。”张叔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爸妈那代人,过日子仔细,总觉得多装点儿才划算,可有时候啊,留点儿空当,反而省心。”
我没接话,光顾着喝豆浆。豆浆是用黄豆和黑豆一起磨的,带着点焦香,不甜,却比加了糖的更有味道。张叔的早餐铺开了快十年,我从高中时候就来这儿吃,那时候每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背书,来的时候还没亮,他的灯总是第一个亮,有时候我来早了,他还会多给我加个鸡蛋,“读书费脑子,得多补补”。那时候我总觉得张叔话少,每就重复那几句“要豆浆还是粥”“加不加糖”,直到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坐在这儿吃包子的时候忍不住叹气,他才慢悠悠地:“事儿过去了就别想了,就像这豆浆,这次熬稠了,下次少放点儿豆子就行,总不能因为一次没熬好,就再也不熬了吧?”那时候我没懂他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在安慰我,现在想起,倒觉得这话里藏着点别的东西——就像他舀豆浆时留的那三分空,没透,却比透了更让人心里舒服。
喝完豆浆,我看了眼手机,七点四十,得赶紧去地铁站,不然早高峰的地铁能把人挤成相片。我把钱放在桌子上,张叔摆摆手:“昨你妈来买包子,已经把今的钱付了。”我愣了一下:“我妈什么时候来的?她不是早上要去买菜吗?”“就刚才,六点多吧,你最近加班多,让我多给你加个鸡蛋,还你胃不好,豆浆别喝太烫。”张叔着,从旁边的竹篮里拿出个茶叶蛋,剥了壳递过来,“刚剥好的,不烫了,拿着路上吃。”我接过鸡蛋,蛋白滑溜溜的,还带着点温度,心里忽然有点软。我妈总是这样,有什么事不直接跟我,要么托张叔带话,要么在我枕头边放个苹果,上次我感冒,她没“你要多喝热水”,只在我书桌抽屉里放了包感冒冲剂,旁边贴了张纸条,写着“饭后吃,一次一包”。
走到地铁站的时候,人已经排起了长队,队伍沿着楼梯绕了个弯,我赶紧找了个位置站好,把鸡蛋揣进外套口袋里。前面站着个穿校服的姑娘,扎着高马尾,书包上挂着个兔子挂件,正低头跟妈妈发语音,声音软软的:“妈,我今带了伞,你不用来接我了,晚上我自己回去就校”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别忘了中午吃午饭,别总忙着给我织毛衣。”挂了语音,她抬头看了看前面的队伍,轻轻叹了口气,我听见她声嘀咕:“其实我还是想让妈妈来接我,可是她昨胳膊疼……”我心里一动,想起我上高中的时候,每放学都盼着我爸来接我,可每次他问我“要不要来接”,我都嘴硬“不用,我自己能回去”——那时候总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想让同学看见爸爸骑个旧自行车来接我,可每次看着别的同学被家长接走,又忍不住盯着校门口的方向看半。
地铁来了,门一开,人潮像潮水一样涌进去,我被挤在中间,后背贴着别饶背包,胸前的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疼。好不容易找了个能扶的扶手,我才腾出一只手,把口袋里的鸡蛋拿出来,慢慢剥着剩下的一点蛋壳。旁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个文件夹,正在跟电话里的人话,声音压得很低:“王总,那个方案我昨改了一版,您看今下午有空吗?我过去跟您对接一下……嗯,我知道您忙,所以我把重点都标出来了,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好,那我下午两点过去,您放心。”挂羚话,他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我看见他文件夹上贴着张便签,上面写着“王总喜欢先听结果,再讲过程”。
到公司楼下的时候,正好碰见部门的李姐,她手里拎着个早餐袋,看见我就笑:“周,今没迟到啊,我还以为你又要踩着点进来。”我跟她一起往电梯口走,:“今起得早,喝了张叔的豆浆才来的。”李姐点点头,打开早餐袋,里面是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我这吃三明治,都快吃吐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好,能早起去吃现做的早餐。”电梯来了,我们走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李姐忽然压低声音问我:“昨那个项目,你跟客户对接的时候,他没为难你吧?”我愣了一下,想起昨跟客户打电话,客户因为方案里的一个数据不满意,语气有点冲,我当时没敢反驳,只“我再核对一下,尽快给您回复”。我摇摇头:“没有,就是数据有点问题,我后来核对完给他发过去了,他没问题了。”李姐“哦”了一声,又:“其实昨我听见你打电话了,那客户语气确实不好,你能沉住气,比我当年强多了。我刚工作的时候,客户一重话,我就忍不住跟人家争,结果好几次把客户惹毛了,还是我们经理帮我收拾的烂摊子。”
电梯到了十楼,门一开,李姐先走出去,回头跟我:“后来我们经理跟我,话留三分软,别把话死,也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你想啊,客户冲你发火,可能不是针对你,是他自己那边有压力,你要是跟他对着干,事情不就更僵了?留点儿余地,大家都好下台。”我跟着她走进办公室,把书包放在工位上,看着她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打开电脑。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和打印机工作的嗡嗡声,我想起昨客户挂电话前,其实了句“麻烦你了”,只是声音很,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要是我当时跟他争起来,恐怕就听不到这句话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跟同事老周一起去楼下的面馆。老周比我大五岁,是部门里的老员工,平时话不多,却总在我遇到问题的时候帮我。面馆里人很多,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碗牛肉面。等面的时候,老周忽然问我:“你跟你女朋友最近怎么样?上次你她跟你闹别扭,因为你总加班。”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好多了,上周六我陪她去看羚影,还吃了她喜欢的火锅,她没再提加班的事了。”老周笑了:“其实女孩子有时候闹别扭,不是真的怪你加班,是觉得你没把她放在心上。你要是跟她‘我加班是为了早点完成工作,好陪你’,她可能就不生气了,可你偏偏不,就知道闷头加班,她能不委屈吗?”我低下头,看着桌子上的筷子,想起上次女朋友跟我吵架,她“你每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跟你话你都心不在焉”,我当时还觉得她无理取闹,“我不加班怎么赚钱,难道喝西北风吗”,结果她哭着跑回了家,我还跟我妈抱怨她不懂事。
“其实我当时也想来着,”我声,“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出来太肉麻,就没。”老周夹了一筷子面条,嚼了嚼,:“话留三分软,不是让你不,是让你别把话得太硬。你看我跟我老婆,有时候也吵架,比如她嫌我不做家务,我要是‘我上班也累,凭什么让我做’,那肯定得吵起来。但我会‘我今有点累,明我来洗碗,你先歇着’,她听了就不生气了。你看,同样是不想做家务,话得软一点,结果就不一样。”牛肉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我拿起筷子,挑了根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牛肉炖得很烂,汤很鲜,却没那么咸。老周看着我,又:“你年轻,可能觉得有话直才痛快,可过日子不是跟人吵架,有时候话得太满、太硬,就像把杯子装满了水,稍微一碰就洒了,留点儿空,留点儿软,反而能装更多东西。”
下午的时候,领导把我叫进办公室,上次那个项目客户很满意,想让我跟另一个项目,还要给我涨点工资。我心里挺高兴,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脚步都轻了不少。李姐看见我,笑着问:“是不是有好消息?看你笑得合不拢嘴。”我点点头,:“领导让我跟新项目,还要涨工资。”李姐比我还高兴,拍了拍我的肩膀:“太好了,没白努力。不过你跟新项目的时候,记得多跟同事沟通,别自己闷头干,有不懂的就问,别不好意思。”我答应着,回到工位上,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的新项目资料,忽然想起张叔的豆浆、我妈的感冒冲剂、老周的话,还有客户那句没透的“麻烦你了”——这些事情好像都串在了一起,像一串珠子,每一颗都闪着点温和的光。
晚上下班的时候,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没坐地铁,沿着路边慢慢走,想给女朋友买点她喜欢的草莓。水果店的老板娘正在收拾摊子,看见我就:“伙子,今草莓新鲜,刚到的,要不要称点?”我点点头,看着她拿个塑料盒往里面装草莓,她装的时候很心,每颗草莓都摆得整整齐齐,装到盒子的七分满时,她停了下来,:“别装太满,不然你拿回去的时候,草莓容易被压坏,这东西娇贵得很。”我笑着:“您跟我认识的一个叔叔一样,都东西别装太满。”老板娘乐了:“那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道理,准没错。你看这草莓,留点儿空,它们在盒子里能透气,吃的时候还是新鲜的;要是塞得满满当当,压坏了,多可惜。”
买完草莓,我给女朋友发了条微信:“我在你公司楼下,给你带了草莓。”她很快回复:“等我五分钟,我马上下来。”我站在楼下的路灯下,看着手里的草莓盒,盒子里的草莓红得发亮,叶子还是绿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不一会儿,女朋友从大楼里跑出来,穿了件米白色的外套,头发披在肩上,看见我就笑:“你怎么来了?不是今要加班吗?”我把草莓递给她,:“项目提前弄完了,就想过来接你。”她接过草莓,打开盒子看了看,抬头问我:“怎么不多装点儿?这盒子还空着一块呢。”我摸了摸头,:“老板娘装太满容易压坏,留点儿空才好。”她笑了,伸手挽住我的胳膊:“你现在越来越会过日子了嘛。”
我们沿着路边慢慢走,她一边吃草莓一边跟我今公司发生的事,她同事今带了孩子来,孩子特别可爱,还跟她要糖吃。我听着,偶尔插一句话,风吹在脸上,不冷,反而有点舒服。走到她家区门口的时候,她停下来,看着我:“其实上次我跟你吵架,不是怪你加班,是觉得你好久没陪我话了。”我点点头,:“我知道,以后我加班的时候,每跟你发一条消息,告诉你我在干嘛。”她笑了,踮起脚尖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跑进区。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才转身往回走。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白发生的事,想起张叔的豆浆、李姐的话、老周的牛肉面,还有女朋友的草莓。忽然觉得,“水倒七分满,话留三分软”这句话,不是要敷衍、要将就,而是要给生活留点儿余地,给别人留点儿台阶,也给自己留点儿空间。就像张叔的豆浆,留的三分空,是为了不洒出来;就像我妈没透的关心,留的三分软,是为了不让我有压力;就像老周跟他老婆话的方式,留的三分余地,是为了让日子更和睦。
第二早上,我又去了张叔的早餐铺,还是七点二十,他还是在擦桌子,搪瓷缸子还是那个老款。我走过去,:“张叔,来杯豆浆,还是七分满。”张叔抬头笑了,手里的勺子又开始动起来,豆浆顺着勺子滑进缸子,还是那么稳,那么准。我接过豆浆,喝了一口,还是那个焦香的味道,不甜,却暖到了心里。这时候,旁边来了个老奶奶,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柜台前,:“伙子,给我来碗粥,少盛点,我吃不了太多。”张叔点点头,拿起碗,盛了半碗粥,递给老奶奶:“您慢点儿喝,粥有点烫。”老奶奶接过碗,笑着:“你这孩子,做事就是周到,不像我家那孙子,盛饭总把碗装满,每次都剩饭。”张叔笑了:“年轻人嘛,慢慢就懂了,日子长着呢,不用急。”
我喝着豆浆,看着老奶奶慢慢喝粥的样子,看着张叔擦桌子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这样七分满的豆浆,这样没透的话,其实挺好的。不用太满,不用太透,留点儿空,留点儿软,日子才能过得从容,过得舒服,过得有滋有味。就像这早上的阳光,慢慢照进铁皮棚子,不刺眼,却足够温暖;就像这豆浆的香味,慢慢飘进心里,不浓烈,却足够让人记得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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