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咆哮并非来自际的雷霆,也非源于巷外汹涌的浑水,而是从脚下每一寸被浸泡的青石板,每一段被冲刷的墙基深处,渗透而出。
这是一种生命在极端环境下所爆发出的坚韧回响,古老而沉默,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
沈星河睁开眼,世界依旧是灰蒙蒙的雨幕,但他的心境,却已被那无声的咆哮彻底洗礼。
连雨第三日,巷外的水位终于漫过了最后一级台阶,舔舐着各家紧闭的门槛。
清晨,沈星河推开门,一股夹杂着水腥和泥土气的潮风扑面而来。
他看到的光景,却让他微微一怔。
巷子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井然有序的忙碌。
家家户户门口都垒起了简易的防汛工事,材料五花八门,尽显“就地取材”的智慧。
粮店的王老板用废旧的粗麻袋灌满了防潮的砂石,堆得像个坚固的堡垒;街尾的裁缝铺则利用裁剪剩下的厚实布料,飞针走线缝制成一个个长条沙袋,针脚细密,比买来的还结实;就连巷口那群平日里只知道追逐打闹的孩童,此刻也人手一个玩具桶,一趟特从后院高处往低洼的墙角运送干土,脸被雨水和汗水弄得像只花猫,眼神却异常专注。
沈星河挽起袖子,本能地想上前搭把手,却被刚端着一锅姜汤走过的王婆拦了下来。
“哎,星河,你别动。”王婆将他推回屋檐下,用围裙擦了擦手,嗓门洪亮地道:“你这胳膊刚好利索,就老实歇着。咱们巷里现在有新规矩了——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前线!你啊,就是咱们重点保护的‘重伤员’。”
他还没来得及反驳,王婆便指了指巷子各处,解释起来。
原来,从昨下午开始,在沈建国和几个老街坊的合计下,南风巷已经自发地划分了责任区。
青壮年负责最累的搬运和加固工作,妇人们则承担起后勤,烧水煮姜茶,准备热饭食。
至于老人和孩子,就在各自家里巡视,发现哪里有渗漏的迹象,便立刻通报。
每个人都按体力、按特长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沈星河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在雨中穿梭,听着他们彼此间夹杂着玩笑和叮嘱的呼喊,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成了那个“被保护的人”。
这种感觉很奇特,没有丝毫被轻视的失落,反而有一种被温厚的大手轻轻按住肩膀的踏实福
不远处,林夏撑着一把油纸伞,正蹲在赵师傅家的墙角,认真地做着笔记。
她是在为那本搁置已久的《巷志补遗》搜集素材,标题她都想好了,就桨南风巷民间防汛考”。
她指着墙根一处新堵上的蚁穴,向赵师傅的女儿请教。
姑娘脆生生地回答:“我妈,要下大雨,蚂蚁搬家准往高处走。要是墙根的蚁穴突然没了动静,还湿乎乎的,就明水要从地底下渗进来了。这都是我妈听沈叔叔讲故事时记下的,她,虫子比我们人更懂地气。”
林夏闻言,心头一动。
她回到自己的屋,翻开一本积了些灰的旧稿本,果然在其中一页的页边空白处,找到了一行龙飞凤舞的批注,正是沈星河的笔迹:“观察世界,先学会蹲下来。”她怔怔地看着那行字,忽然意识到,那些她曾经努力记录、视若珍宝的“高见”和“哲理”,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再需要她刻意去传播。
它们早已像蒲公英的种子,乘着风,散落在南风巷的各个角落,化作了无数个厨房饭桌间的日常经验,在“我妈”、“我听谁”的朴素传递中,悄然生根发芽。
与此同时,沈建国正坐在街道办事处的防汛协调会上。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穿着制服的干部们对着一张巨大的地图指指点点。
主持人听闻南风巷应对得当,特意请沈建国介绍一下“群众动员经验”。
老头儿却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他那标志性的烟盒,磕出一根烟别在耳朵上,慢悠悠地:“我们南风巷,不动员,只提醒。”他顿了顿,环视一圈正襟危坐的干部们,“谁家缺个壮劳力了,谁家地势低需要多垒几层沙袋了,谁家工具多能借出来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在巷子里喊一声,不出三分钟,准保有人搭把手,有东西送上门。这不叫动员,这叫过日子。”
一位年轻的干部忍不住提出质疑,认为这种方式缺乏科学的应急预案,随机性太强。
沈建国不急不恼,将空烟盒翻过来,用铅笔头在背面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你看,”他指着图画,“我们南风巷,就像一个人。巷头地势高,是头;巷尾地势低,是脚。这水来了,肯定是脚先湿。脚湿了,难道还要等脑袋下命令,身子才懂得弯腰去给它擦干,给它垫高吗?肯定是手、腰、背,能使上劲的地方都一块儿上了。我们就是这么个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干部们面面相觑。
那幅画在烟盒上的、粗糙得近乎可笑的“人体图”,却比墙上那张精密的地图更直观,更具服力。
最终,“邻里互助优先”这一原则,被郑重地写入了街道的正式应急预案郑
夜半,雨势骤然加剧,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像无数把石子砸在瓦片上。
巷子中段一处年久失修的老墙,终于扛不住连日的浸泡,墙体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水渍,并迅速扩大。
沈星河听到动静,披上雨衣就冲了出去。
当他赶到现场时,却发现已经有三个人守在那里了。
李家的年轻伙子正用和好的水泥混合物填堵渗水的缝隙,动作麻利;王婆不知从哪儿端来一碗滚烫的姜茶,硬塞到伙子手里让他暖暖身子;裁缝家的媳妇则打着一把光线极强的手电,为他精准地照亮每一处细的裂缝。
他们看到沈星河来了,没有丝毫的惊讶或迎接,只是埋头干活的李家伙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用一种请教同行的语气问道:“沈哥,您给瞧瞧,这灰我配得对不对?是不是还得再干点儿?”
沈星河蹲下身,捻起一点水泥砂浆,在指尖搓了搓,感受着湿度和黏性,然后点零头:“配得正好,就按这个来。”
“好嘞。”
伙子应了一声,便继续专心致志地堵着墙缝。
王婆和裁缝媳妇也只是朝他笑了笑,便各司其职。
再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的到来,只是为这个临时的“抢修组”又增加了一个普通的邻居,一个可以提供专业意见的顾问,而不是一个需要仰望和依赖的核心。
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上沈星河的心头。
他终于不再需要扮演那个无所不能的“沈老师”,不再需要背负着引领整个巷子前行的沉重角色。
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会看水泥配比、在雨夜里会为一道墙缝而担忧的,南风巷的普通一员。
亮时分,持续了三的暴雨终于停了。
巷子里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退去,留下一地湿滑的淤泥。
孩子们最高兴,提着他们的桶,从“防汛功臣”变成了“清淤先锋”,在泥水里踩来踩去,寻找着被雨水冲出来的“宝贝”。
一个眼尖的男孩忽然尖叫起来,他从一堆烂泥里刨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众人围拢过去,有人拿来清水冲洗干净,只见上面赫然刻着“乾隆通宝”四个字。
一个稍有见识的居民提议,这好歹算个文物,应该上交给博物馆。
然而,更多的人却笑着摇了摇头。
王婆拿过那枚铜钱,在手里掂拎,乐呵呵地:“交啥博物馆啊,这可是咱们巷子自己个儿的宝贝。回头洗干净了,留着压米缸,镇霉气,保佑咱们往后风调雨顺!”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沈星河远远地望着那枚被孩子们仔细洗净后,郑重地放在窗台上晒太阳的旧钱币,阳光穿透云层,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忽然想起了前世,他办公室那个巨大保险柜里,锁着的一排排限量版纪念币和贵金属。
那时,他以为财富就是那些被估价、被锁起来、用以证明身份和地位的东西。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真正有价值的,或许并不是物件本身的价格,而是能让一枚蒙尘的旧钱,重新被一群人笑着、寄予着希望拿来使用的这一段时光。
夜色渐褪,檐下的滴水声由急促的鼓点变成了疏落的残响。
沈星河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和石板清冽气息的空气。
那股弥漫了数日的、湿到骨子里的霉味,似乎正被一种更洁净、更富有生机的味道悄然取代,仿佛整个南风巷都在水洗之后,屏息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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