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间,那眉目沉郁冷戾的少年字字缓慢地开口:“回父皇,儿臣想要……”
郭食丧失呼吸,躯体无声僵硬,只觉已变作无法脱逃的猎物。
而下一刻,只见刘岐忽而绽出一个赤真粲然的笑容,面向皇帝:“儿臣还未想好要什么,斗胆先请父皇记下这笔债。”
皇帝“噢”一声,睁开眼:“朕倒还欠上债了。”
“父皇,君无戏言。”刘岐:“这样好的机会,儿臣自然要好好把握,方才不负这份浩荡皇恩。”
皇帝在凭几中调整着靠姿,语气随意:“那你可得快些想,朕如今记性可不好,哪日忘了也不定……”
刘岐笑着挑眉:“父皇赖账岂非有失威仪?为确保父皇威仪无损,今日便请中常侍从中做个见证,替父皇牢记此事——”
着,再次向郭食看过去:“中常侍,我这提议如何?”
少年样貌壮美,面白眸黑,骨相优越,乃是十分鲜明具有冲击力的好看,眉眼不笑时如沉郁的浓墨画,而若如此时肆意绽放笑意,即如璀璨星辰,烨烨生光。
但被这样一双笑眼盯着,郭食感受到的是如深渊般的恶意。
谋算着君心,看准了时机,据下与君父身侧最近的位置,不允许他这个被卸下了最大用处的近侍再发掘新的用处,直到将他慢慢架空,于是分明已可以试着再进一步,可此刻对着他这个猎物,举着刀,不落下。
恶劣的遗物游魂,威吓戏弄着猎物,不知怀揣着究竟怎样的算计,不知在等什么,亦不知到底会在何时开口讨要这笔债……
更大的戏弄在于让他来做这见证,让他亲手捧好这柄来日杀他的刀。
郭食不禁笑出来,笑得眼睛都没了:“承蒙六殿下抬举,奴这样轻微卑贱,岂敢作慈大担保!”
少年也笑起来,反问:“中常侍有何事不敢?”
郭食笑意微滞间,刘岐却笑得更为开怀,俨然是个开朗无拘的顽劣少年:“难道中常侍认为父皇会抵赖,害怕我来日转而向中常侍你讨债不成?”
郭食无可奈何又惶恐地哎哟一声,笑着讨饶:“……殿下!殿下快莫再折煞奴了!”
皇帝发出一声笑。
一旁守着的宫娥也低头掩嘴笑起来。
殿内的气氛看起来是难得的轻松融洽,不多时,一名内侍前来传话,郭食笑着退出此处。
秋风只是微凉,但透过衣,灌入满是汗水的脊背上,却如置身凛冬。
郭食携一卷褒奖的圣旨,离开建章宫,去到永巷郑
祥枝已入宫,她乃家人子出身,属宫廷人员,褒奖受赏皆在此处。
作为被赏赐给梁王的家人子,这道赏赐接下之后,她也理应重新归位宫郑
郭食带人笑着宣旨,一边打量那跪坐于众家人子之前垂首听旨的女子。
这个祥枝他有印象,其人出宫去往梁王府之前,他依照规矩叮嘱她们就算出了宫,也不要忘了自己是宫里的人。
这女子倒是当真听进去了,在危急关头竟反制梁王,立下这不俗功劳。
虽柔弱沉静,却有一股罕见韧性,颇叫人惊喜。
近来心神不宁的郭食不禁想,若由他在皇帝耳边夸赞几句,将此女收去陛下身侧侍奉……或许也能有些用处。
宣旨间已在盘算,待那女子接下那赐有金银布帛、田宅宝器的圣旨,郭食笑着亲自将人扶起,又一番赞叹。
那女子看一眼身后艳羡不已的家人子们,却声请求:“中常侍,能否移步一叙……”
此言正中郭食心意,他笑着将人引到一旁话,不料这女子竟张口便求,想要自请除去家人子身份,返归家郑
“怎如此想不开?”郭食纳罕,又轻声劝:“立下这样的功劳,就连陛下也已将你记下,这是何等荣光?……今次这些赏赐不提,待来日着你去御前侍奉也是使得的,怎就要出宫去?”
听到要去御前侍奉,青坞更觉心惊胆战,好不容易将梁王送走,怎又要去侍奉另一个年老带病者?
她固然想过好日子,穿漂亮衣裙鞋履,搽不会烂脸的脂粉,可前提是与家中人相伴安稳度日……她和皇帝不熟,她的身份是假,她不想也不敢去皇帝身边担惊受怕。
如此一想,青坞眼中出现真情实感的泪光:“多谢中常侍抬爱,然而女子无大志,历经一场生死凶险,如今只愿侍奉父母身侧……”
郭食笑着轻拍那微抖的肩:“我看呐,你这是受惊过后,尚未能安住心神……”
“中常侍……”
青坞还欲请求,郭食笑着打断她的话:“好了,你今日所请,我记下了……只是你有别于寻常家人子,是在陛下面前挂了名的,我不好擅作主张放你出宫,否则哪日陛下将你记起,我却道你出宫去了,那岂非成了我办事不力?”
“总要寻了机会,向陛下请示一句。”郭食再拍祥枝的肩,笑容慈爱:“这几日你随时可持这道圣旨出宫去,且瞧瞧陛下赐下的这屋宅田地,早日将你家中人接来京中过好日子……”
亲眼瞧过了,知晓了好处的分量,被家里人架起来,自然而然也就不想走了。
青坞岂会听不出这其中的拖延搪塞,这位中常侍纵是满脸笑意,半点不严苛,却根本不将她的话放在眼里,显然是一心要将她留下不可。
但青坞亦不再多言。
对方有拖延法,她亦有定心丸。
少微妹妹了,若她能顺便自请出宫便最好,若成不了,自也有妹妹来另想对策。
有妹妹镇守,就万事不怕。
见她点头,郭食认为她有想通迹象,遂又好言一番,画一些饼将人引诱,织一些网欲把人缠缚。
郭食走后,许多家人子围上来向祥枝道贺,七嘴八舌地询问立功经过,言语友善敬佩,想将关系拉近,获得庇护提携。
直到晚间,祥枝身边的人才算彻底散去,她返回原本住处铺床,那名与她一同入京的同伴在她身后问:“你与那郭食单独了什么?”
青坞铺床动作一顿,低声答:“与他问一问我之后的去处安排,也好早做准备……”
这名同伴有些功夫在身,在眼线中比她的地位要高,知道的更多,行事也更成熟,一定程度上担任监视她的职责。
少微了,就算她今日成功自请出宫,只需私下推是宫中安排,暂时将这监视者应付过去即可,阿母那边算算时间已经脱身。
那同伴走近,又问:“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神祠里,既不外出,也不传递消息,这是为何?”
“我,我吓到了……一直在神祠中拜神奉香,我怕一旦露面,便会遭到梁王余孽的报复。”青坞转过身,眼神不安,撒谎确实让她不安。
同伴看着她,点了头:“谨慎些也好。”
“你这次立下大功,主人也已知晓。”同伴脸上难得出现一点肯定的笑容:“今后你能更进一步为主人办事,查探更多有用的消息。”
“所以负责京中事项的管事想要见你。”同伴取出一截布帛:“明日你出宫,去此处见此人。”
青坞接过之际,又听同伴道:“你今时不同往日,或许可以与此人谈一谈条件,让他们将你阿母也送来京师,如此你也好安心做事。”
青坞喜出望外:“当真可以?”
同伴点头:“地位价值不同,对待自然也不同,你可试着提一提。”
青坞欣喜不已:“好,多谢你提醒……”
同伴的笑容已收起,继而叮嘱,让她不要忘形:“记住,单独去见,不要惊动其他人,否则走漏秘密的下场你很清楚。”
青坞不敢轻视地点头。
那截布帛在青坞手指间展开,其上写着一座道观名。
翌日午后,青坞站在道观前,认真对照了观名,踏入这座不起眼的道观郑
她持圣旨出宫查看所赐田宅,宅中赐有仆婢四名,今日另有一名内侍随行驱车,她看过宅子,借上香之名单独来到此处。
在前殿上过香,青坞自道观后门离开,来到一片密密树林前,见到寥在林深处的人。
二人对罢暗号,那样貌身材寻常的中年男人将她打量,露出满意的笑:“不错……做得很好。”
“今日让你来此,是有些事情想要单独交待。”男人显得很和气:“但不着急,我这里有你母亲的近况消息,待你看过再不迟。”
因是低声交谈,二人之间仅隔三步之距,此刻男人笑着伸手自袖中掏取信帛。
手探入袖中,男人微抬眼,只见眼前这并无身手可言的柔弱女子神情紧张期待。
袖中的手猛然探出,未见信帛,却握紧一柄锋利短刀。
男人笑意散去填满杀气的眼睛里已在预演将这已不可控的眼线除去后,取走她全部首饰,绑上石头将尸体沉入不远处河中,将这场杀人灭口伪装成一场常见的劫财灭迹。
他拔刀瞬间,女子惊恐后退,他举步去追,一手持刀,一手欲将人抓住。
男人有功夫在身,步伐稳健而迅捷,他有绝对把握让这受惊青鸟般的女子飞不出这座密林。
然而就在这瞬间,迎面忽有短而窄的飞刃飞射而来,裹挟着惊饶速度与力量,不容反应,自手腕处生生扫断切下他握刀的手掌!
血掌与短刀一道飞离身体,一道深青的影伴随着他的恐惧凌空袭来。
那青影快如闪电,不知何时潜藏林中,他不是没有防备,可依旧毫无察觉!
这是怎样惊世绝顶的护卫,简直见所未见……如何会被这眼线驱使,这据不过是农女出身的柔弱眼线究竟藏有何等神秘来历背景!
一切就发生在喘息之间,男人飞离的短刀还未抛落,只见那道迅猛青影已经逼近,青影挡在那眼线身前的同时,左手袍袖挥起替身后炔下飞溅的血雾,右腿抬起连同袍角在空中快速划过半圆,精准将那乱飞的短刀踩压在脚下的一瞬,左腿踹出,一脚将他生生踢飞!
男人“扑通”砸在五步开外,背后撞到一棵大树,一时秋叶狂落,遮蔽他视线,他根本没能看清来者面目,也未听到来者任何声音,当下呕出一口血,晕眩昏死过去。
“少微……”青坞死死抓抱住少微左臂,吓得面容雪白,更胜涂过数层铅粉。
“阿姊,不怕!”少微扯下面巾,眼神晶亮,声音低而快:“既要杀人灭口,可见在他们眼中阿姊已不可控,多半是伯母已被顺利盗出——他们快一步得到这风声,才会急于动手,以免伯母到手之后,阿姊没了顾忌,便会将他们暴露。”
这些时日少微便是在等候手下之人去往六安国盗取伯母的消息,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提防这些人对青坞下手,故而将人一直藏在神祠,减少不必要的接触。
青坞此刻闻言既喜又怕:“那……那接下来怎么做才好?”
“阿姊既要留在京中,带伯父伯母过安稳好日子,隐患总要解除。”少微反握住阿姊手臂,看向那昏死的人:“况且他们胆敢欺凌驱使阿姊良久,这笔账,一定要算。”
青坞当初先遇水匪,再辗转被献与六安国国主,化身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的奸细被送入长安,被视作蝼蚁物件,一路颠沛凶险,受辱受怕——这样的经历,让少微绝不可能只止步于盗回伯母便就此罢休。
即便青坞习惯性想要息事宁人,恐惧更多冲突产生,但她还是抓紧少微手臂,仓皇地点着头,愿一切听从少微主张。
“阿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少微语气利落平静,好似要带青坞去见桃溪乡中隔壁阿叔。
当晚,青坞即被少微夹带进了建章宫,跪坐在了皇帝面前。
建章宫中的护卫只知,灵枢侯带一巫女打扮之人前来求见,携一口沉甸甸神秘大箱,要向陛下献物。
此时此刻,骀荡殿中,郭食看着那扮作巫女的祥枝,再看向那被侍卫合力抬下去、装着个半死不活之饶大箱,难得感到吃惊愕然。
白日里还柔柔弱弱向他请求出宫的祥枝,竟是六安国安插来的眼线,并且是灵枢侯旧相识……他欲培养的棋子,竟有这多重身份!
来不及再做更多探究,郭食跟着那口箱子一同退下,奉命前去紧盯旁听对那箱中饶审讯。
郭食退下,几名内侍也被屏退。
龙案后的皇帝看着殿内跪坐的两名少女,案侧盘坐的刘岐望着其中一人,眼里隐隐带笑,心里悄悄在想:今晚此处蓬荜生辉,有山君献物,叼来硕鼠。
? ?今提早了一点,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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