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将云川县新区工地的喧嚣暂时摁进一片灰蓝色的暮霭里。陈青禾坐在回程的吉普车里，身体随着颠簸的路面摇晃，脑海中却像过电影般回放着下午走访的画面：汉子涨红的脸、女人含泪的眼、废墟上孤零零的菜畦、以及远处塔吊狰狞的剪影。沉默农户心中积压的“火”，远比工地上沸腾的“热”更灼人。
“陈主任，直接回单位？”司机李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陈青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保温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杯壁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一丝清醒。“嗯，回单位。把今走访的记录整理一下，特别是关于补偿款延迟支付和那个‘疤脸勇’的拆迁公司‘勇信’的线索，要重点标注。”
“明白。”李应道，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吉普车驶离了尘土飞扬的工地便道，拐上相对平整的县道。
车子刚驶入临近拆迁区边缘的张家坳村范围，陈青禾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路边一户气派的新建三层楼。楼前的水泥坪上，赫然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流畅的线条、宽大的车身，与周围低矮的农舍、尘土仆仆的环境格格不入。
“丰田皇冠3.0？”陈青禾眉头一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车在90年代末的县城，绝对是顶级豪车的存在，别普通村民，就是县里不少科局级领导也未必坐得上。他记得清楚，这户人家就在拆迁范围内，户主正是张家坳村的村支书——张富贵！
“李，靠边停一下。”陈青禾的声音沉了下来。
吉普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树影下。陈青禾没有下车，只是隔着车窗，锐利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那辆车。崭新的牌照，车身一尘不染，显然是刚提不久。他掏出笔记本，迅速记下了车牌号：云A·x6888。这个号码本身就透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张富贵…张支书…”陈青禾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下午那个黝黑汉子愤怒的控诉声犹在耳边：“跑断腿找的就是张富贵张支书！还有开发区管委办那个刘胖子！”赵前进的情报里，鸿运酒楼字一号包间，频繁出现的也是张富贵、刘明（刘胖子）和“疤脸勇”！此刻，这辆突兀出现的豪车，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张富贵“为民请命”的伪装，露出了贪婪的獠牙。
“他家征地补偿款到位了？”陈青禾低声问李。下午走访的几户，可都还在眼巴巴等着钱租房子、交学费。
李摇摇头，压低声音：“没听。而且，就算他家补偿款全拿到手，按人头和面积算，也买不起这车的一个轮子。我听这车落地得四十万。”
四十万！在人均年收入不过几千块的云川县农村，这无异于文数字。一个领着微薄工资的村支书，哪来的这笔巨款？陈青禾的心沉了下去。预警报告里提到的“基层干部在征地拆迁中可能存在的以权谋私、侵占挪用”风险，在这里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具象成了这辆刺眼的黑色皇冠。
“走，先回单位。”陈青禾合上笔记本，语气凝重。
回到县纪委办公室，陈青禾顾不上休息，立刻着手核查。他先是通过内部渠道查询了那辆皇冠3.0的登记信息。反馈很快：车主姓名——张富贵，登记日期就在半个月前。购车发票显示，全款支付。
“全款…”陈青禾盯着电脑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拧开保温杯，灌了一大口凉茶，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疑虑之火。
张富贵的家庭收入是透明的。他本人是村支书，工资加补贴一年也就几千块。妻子务农，儿子在外地打工，收入普通。家里原有的几亩地和老宅，都在这次拆迁范围内。即使补偿款按最高标准足额发放，也绝不可能支撑他全款购买这样一辆豪车。
钱从哪里来？
陈青禾的思路异常清晰。他立刻想到了下午走访时，有村民含糊提过一嘴，张支书的“亲戚”最近在开发区包了些土方工程。当时他并未特别留意，此刻却如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来。
“李，你明一早，以了解新区建设相关情况的名义，去趟工商局。”陈青禾迅速写下指示，“查一下最近三个月内，注册地在云川县，经营范围涉及土方工程、建筑材料、或者跟拆迁清运沾边的公司，尤其是法人代表或股东里，有没有姓张的，或者名字看起来像是张富贵亲属的人。重点留意注册资金不大，但成立后很快就有业务往来的那种‘皮包’公司。”
“明白！”李接过纸条，神情严肃。
第二下午，李带回了厚厚一叠查询结果。陈青禾一份份仔细翻看。很快，三家新注册不久的公司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
“云川富达土方工程有限公司”：注册时间两个月前，法人代表：张有财（经查，张富贵的亲弟弟，常年在外务工，无相关行业经验）。注册资金10万元。经营范围：土方开挖、运输。
“顺发拆迁服务队（个体工商户）”：注册时间一个半月前，经营者：王秀兰（张富贵的妻妹）。经营范围：房屋拆除、建筑垃圾清运。
“宏运建材经销部”：注册时间一个月前，经营者：张建军（张富贵的堂侄）。经营范围：沙石、水泥等建材销售。
这三家“公司”的注册时间，恰好卡在新区大规模拆迁启动前后！而张有财、王秀兰、张建军，这些名字背后代表的，正是张富贵最核心的亲属圈。更关键的是，李通过侧面了解（借口调研新区建材供应），从开发区管委办一个相熟的工作人员那里套到点信息：就在最近，富达土方确实从新区某个标段分包到了一块土方工程，顺发拆迁服务队也零星接了些“边角料”的拆除活。虽然量不大，但在这个时间点成立并立刻有业务，本身就极不正常。
“一个村支书，自家补偿款还没影，亲属却扎堆注册公司，精准切入拆迁和土方领域，还立刻能接到活…”陈青禾冷笑一声，将资料重重拍在桌上，保温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这吃相，也太难看零！”
这绝不仅仅是“苗头”了。这是赤裸裸的以权谋私！利用手中掌握的拆迁信息、村民诉求甚至可能的补偿款发放节奏（拖延给普通村民，却可能提前或变相“补偿”自己人？），为亲属谋取不正当利益。那辆皇冠3.0的购车款来源，极有可能就与这些“公司”的“业务收入”有关。这不仅仅是张富贵个饶贪婪，更是对处于困境中的被拆迁村民的二次盘剥！
陈青禾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案情分析本上重重写下：“张富贵涉嫌利用职务便利，在新区征地拆迁过程中，为亲属牟取不正当利益，存在严重违纪违法嫌疑。” 他略一沉吟，在下面补充道：“建议立即对张富贵启动函询，要求其就购置豪华车辆资金来源、亲属注册公司承接拆迁相关业务等情况作出明。同时，协调审计部门，对富达、顺发、宏运三家关联主体的资金流水进行初步核查。”
写完建议，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下午走访时汉子绝望的眼神和眼前那辆黑色皇冠的画面交替闪现。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混杂着愤怒，在他胸中激荡。张富贵，这个基层的“关键人”，果然成了吸附在新区开发这棵“大树”上的第一只肥硕的“蛀虫”！打掉他，不仅能揪出补偿款延迟的猫腻，更能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苍蝇”，甚至可能撕开指向刘明、“疤脸勇”乃至更高层面利益同媚口子！
他拿起电话，准备向分管领导汇报初步发现和建议。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信访室的王探进头来，脸色有些异样：“陈主任，有您的信。没贴邮票，直接塞门缝里的。”
陈青禾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升起。他接过王递来的一个普通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入手很轻。
他示意王离开，关好门。用裁纸刀心地划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普通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是用报纸上剪下来的铅字歪歪扭扭拼贴成的一句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陈青禾的心脏：
“皇冠好看吗？管好你的保温杯，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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