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二年-秋。
东都洛阳此刻被一片惨白所覆盖。
家家户户的门楣窗棂上，都悬挂着粗糙的麻布和白纸扎成的丧幡。街市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脚步匆匆，面色凝重，低着头，仿佛头顶那片灰暗的空随时会塌陷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纸钱和劣质香烛的呛人烟味，混合着深秋特有的萧瑟与肃杀，沉沉地压在每个饶心头。
宫城之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铁幕。御书房彻夜燃着的烛火，映在窗纸上，勾勒出杨广焦躁踱步的剪影，殿内隐隐传来的、压抑着暴怒的咆哮和瓷器碎裂声，让整个皇宫都噤若寒蝉。
辽东……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
萧皇后一身素服，不施粉黛，坐在昭阳宫偏殿的暖阁内。案几上，那卷染血的辽东战报摊开。她仿佛能看到异国土地，无数大隋儿郎倒伏在冰雪地中，再也无法归乡……这份沉重，远比龙舟上目睹纤夫之苦更甚百倍。
宫墙的阴影下，平日肃立如林的禁军岗哨旁，此刻却多了一些蜷缩的身影。
那是人！
他们大多穿着破烂肮脏。有的拄着粗糙的树枝做成的拐杖，一条裤管空荡荡地在寒风中飘荡；有的用仅剩的、包裹着肮脏布条的手臂，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有的脸上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疤，一只眼睛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还有的，直接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垫着一块破草席，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破碗，碗里空空如也，只有几枚沾着泥污的铜钱。
当一队衣着光鲜的官员或内侍匆匆经过时，才会有一两个伤势稍轻的，挣扎着抬起枯槁的手臂，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乞求：
“大人……行行好……”
“赏口吃的吧……辽东回来的……”
“腿……腿没了……回不了家了……”
辽东战败……那些冰冷的数字……在这一刻，具象成了眼前这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肢体残缺、无声乞讨的……人！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为大隋流过血、断过肢、在异国他乡的冰雪地里挣扎着爬回来的将士！如今却像被丢弃的垃圾，蜷缩在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宫墙阴影下，连一口活命的饭食都求不到！
前世今生，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和对苦难最朴素的同情，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兽，在暖阁里焦躁地转着圈。目光扫过华贵的紫檀家具，价值连城的玉器摆设，金丝楠木的多宝阁上那些熠熠生辉的珍宝……最终，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萧皇后梳妆台一角。
那里，有颗夜明珠！
那是萧皇后的心爱之物，是杨广在一次万国来朝的盛宴上亲手所赐，象征着帝后的无上荣宠。
林生迅速将明珠塞进自己素青色袍的内袋里，紧紧捂住，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朝着暖阁外走去。
“公子？您要去哪儿？” 守在暖阁门口的宫娥赵氏连忙躬身询问。
“出……出去透透气！” 林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时的懵懂，脸绷得紧紧的，脚步却丝毫不停，绕过赵氏，径直朝着通往宫苑侧门的方向跑去。
宫苑侧门旁，守着一名面白无须、眼神却透着精明刻薄的老宦官，名叫李顺。他是昭阳宫掌管门户钥匙的管事之一，平日里最擅察言观色，也最是势利。他远远就看到林生神色有异、脚步匆匆地跑来，心中顿时起了疑窦。
“公子，您这是……” 李顺堆起谄媚的笑容，刚想上前阻拦询问。
林生却看也不看他，手死死捂着鼓囊囊的胸口，直接朝着宫门旁一个不起眼的、专供宫内采买杂役出入的角门冲去！那里，正有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推着一车新鲜蔬果准备离开的老内侍。
“老伯！等等！” 林生气喘吁吁地冲到老内侍面前，脸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涨得通红。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颗夜明珠，急切地塞到老内侍粗糙的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
“这个……给你！换钱！买……买好多好多胡饼！肉饼！给……给外面那些……没腿的伯伯！快！”
老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手中那价值连城的明珠惊得目瞪口呆，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抖得厉害，语无伦次：“……公子！这……这可使不得！这可是娘娘的……”
就在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李顺，眼中精光爆闪！他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猛地蹿了过来，一把抓住老内侍握着明珠的手腕，厉声尖叫道：“好哇！你这老刁奴！竟敢勾结公子，偷盗皇后娘娘的御赐明珠！来人啊！抓贼啊！”
他的声音尖利刺耳，瞬间打破了宫苑的压抑沉寂！
“什么？！”
“明珠？！”
“偷盗？！”
惊呼声四起！附近的宫人侍卫闻声迅速围拢过来！老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明珠从他颤抖的手中滚落在地。
李顺如同立下泼大功，得意洋洋地弯腰捡起明珠，用袖子仔细擦拭着，然后如同献宝般，双手高举过头顶，扑通一声跪倒在闻讯匆匆赶来的萧皇后和随后而至的杨广面前！
“陛下！娘娘！奴婢亲眼所见！这公子……他偷了娘娘的夜明珠，意图交给这老刁奴带出宫去变卖！人赃并获！请陛下、娘娘明鉴！” 他声泪俱下，仿佛自己是大隋最忠心的卫士。
萧皇后看着李顺手中的明珠，又看了看被侍卫拦住、脸煞白却倔强地挺直脊背的林生，只觉得眼前一黑！巨大的失望、痛心和担忧瞬间攫住了她！这孩子……这孩子怎能如此糊涂！
杨广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空。辽东惨败的怒火本就无处发泄，此刻听到“偷盗御赐之物”，更是火上浇油！他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暴戾的目光，狠狠刺向被侍卫拦住的林生。
“年纪，竟敢行此偷盗之事！” 杨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沉重压力，“这便是你视若己出、悉心教导的好‘儿子’？纵容至此，连朕赏赐之物都敢觊觎！看来这深宫，是太安逸了！”
“陛下息怒！” 萧皇后脸色惨白，急忙屈膝跪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臣妾管教无方！生他年幼无知，定是受人蛊惑……”
“年幼无知？” 杨广冷笑一声，打断了萧皇后的话，“三岁便知偷盗明珠，这‘无知’二字，皇后得未免太轻巧了！莫非真如李顺所言，是妖孽祸国不成？！”
“臣妾不敢！” 萧皇后心头剧震，深深叩首。
就在这时，一直被侍卫拦着、沉默不语的林生，猛地挣脱了侍卫的钳制！的身影冲到杨广面前！
“明珠是生拿的！与娘娘无关！与老伯更无关！”
他深吸一口气，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愤和质问：
“陛下！明珠再亮，能照亮宫墙下那些断腿断手、为国伤残的将士伯伯吗？能填饱他们饿瘪的肚子吗？生拿它，只想换些吃的，给那些流血的功臣！将士为国伤残，明珠……岂比人命？！”
最后一句，“明珠岂比人命！”，如同九惊雷，在死寂的昭阳宫前轰然炸响！
杨广脸上的冷笑和暴戾瞬间僵住！
明珠……岂比人命？！
这六个字，从一个三岁孩童口中出，带着一种纯粹到令人心颤的力量，一种洞穿一切虚伪与浮华的犀利！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龙舟的奢靡，运河的血泪，辽东的累累白骨，以及此刻宫墙下那些无声乞讨的残躯！
杨广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怒、惊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狼狈感，猛地冲上头顶！他那紧握着龙椅扶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死死地盯着跪在脚下的林生，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整个昭阳宫前，只剩下秋风卷动白幡的呜咽，以及那颗滚落在尘埃里、兀自散发着幽冷月华的明珠，在无声地嘲笑着这煌煌帝阙的无上荣光。
喜欢我为大隋延运三百年请大家收藏：(m.6xsz.com)我为大隋延运三百年第六小说站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