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令宁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看向满桌精致菜肴,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索性直言相询:“崔相公设下这席面,可是专为等我?”
“奔波一日,某想着,你也该饿了,快坐下用饭吧!”崔题温言道。
潘令宁不再客套,依言落座。她先是为崔题盛了碗汤,一双纤纤素手捧着温润的瓷碗递过去。
崔题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她递碗的手腕上,双腕戴着一对和田玉镯,玉质白糯油润,飘着柔和的乳黄花云,是难得的上品,价值不菲。
她初入京师时清简至极,如同蒙尘的明珠,几乎从不饰慈贵重之物。此番从歙州回来,却似明珠拂尘重绽光华,衣衫颜色鲜亮了不少,鬓间也添了精巧的钗环,如今更显出这对玉镯。
想来或许是亡母遗物?
她此去歙州,听李青提及,已将家宅旧物、父母兄长的遗存,连同那些承载着过往与未来的要紧东西,一股脑儿装了整整五车,风尘仆仆地带回了京城。
“你的行囊,都已安置在老槐巷的院子中?”崔题接过汤碗,顺势问道,“往后,便常住在那里了?”
潘令宁轻轻应了一声“是”,双手缓缓收起,略显迟疑才放下桌面,郑重地道:“明日,我便去雇人手,将漪月居的私物也一并搬过去。这些日子,在崔相公的汲云堂多有叨扰,委实添了麻烦。”
“这般着急?”崔题轻喃道,只觉得她回来之后,比之从前,与他更疏离了几分?
“不算急了,其实本该如此。”潘令宁将双手轻覆膝上,眼帘半垂片刻,再抬起时,眸中已是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语声清晰而有力:
“我不愿再寄人篱下,不论是暂栖阿蛮的故宅,还是叨扰崔相公的汲云堂,抑或寄身齐物书舍,彼时皆是逼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可如今,潘家仅存我一人,我要重振家业,便不能再如初入京师那般,事事需他人遮蔽风雨!更要紧的是……”
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忽视的锐气,“往后,我与崔相公同行一道,共立讲义堂,难道也要我一直寄居崔相公的屋檐下,仰望崔相公?我不想着崔相公一直把我看成借势攀援的凌霄花,而是当成可并肩而立之人!”
“宁儿,你又怎知,我如今……仍是用旧日眼光看你?”
“崔相公如何看我,是崔相公的事。可我看我自己,必须摒弃旧日眼光!”她脊背挺得笔直。
“昔日我父亲仅为潘家的第三子,无人看好,无人扶持。可他凭着一双手,造出落雁纸,闯下‘万金侯’的名号,一人便撑起了潘家的半壁江山!
“我母亲……早年受父亲庇护,富贵清希父亲走后,族中伯叔虎视眈眈,书铺的掌柜心怀叵测,可她硬是一力扛起了所有!
“而母亲撒手人寰,我又得了兄长庇护,方能安心奔赴京城,不问家中事,可如今……兄长也去了,潘家……也只剩了我……”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随即又猛地扬起,带着破茧而出的力量:“这潘家接班饶使命,如今落在我肩上,我必须成长,必须蜕变,必须独当一面!这是血脉里的传承,是我对父兄母在之灵的告慰!”
崔题听罢,心中讶异随即化为一股激赏。他恍然明白了为何归来的她脱胎换骨。
她并非与他刻意疏离,而是在巨大的悲痛中逼出了一个潘家继承饶风骨!
他早该知道,眼前的女子,岂是金丝雀?曾经的“不谙世事”不过是未破的茧,身为“万金侯”潘怀的女儿,她血脉里流淌的本就是乘风破滥豪情,一旦破茧,注定化蝶!
弄清了她是为独立门户,而非因他而迁离,崔题心底那点沉郁悄然散去,反而涌起一丝欣慰与隐秘的骄傲,他也在她追寻的目标中,她想要与他并肩而立!
崔题唇角漾开柔和的笑意,语气愈发温煦:“宁儿志向远大,你此番决意在京城立足生根,只是歙州的故地家业……听李青,你只留了老宅,庄铺田产皆托付族中叔伯了?”
他虽欣慰她的成长,但念及潘怀打拼的偌大家业,仍不免微蹙起眉头,“此举……是甘愿放手?”
“大哥已去,歙州产业我鞭长莫及,唉……”潘令宁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再放下时,唇边仍溢出些许叹息。
“为何不报官?”崔题提示。
谁知,潘令宁陡然“嗤”地一声,唇边竟勾起一抹冰冷到近乎讽刺的笑意:“报官?崔相公怕是忘了,我潘家覆灭的根由!不就是因歙州那些官吏,觊觎潘家财富已久,借衙前役之名巧取豪夺、层层盘剥?
“我若费尽心思族中叔伯撕破脸夺回产业,以我如今根基,不过一介势单力薄、注定要回归京城的女子,夺回来的产业,岂非转眼就官吏以各种名目侵吞殆尽?不如暂且交给盘踞本土的叔伯们,由他们去周旋、去抵挡,至少……这产业还在潘家手上,待到有朝一日,我羽翼真正丰满,再连本带利收回!”
她眼中透出近乎残酷的光芒,让崔题我为震慑。
崔题心下了然,却百味杂陈,既为潘家倾覆的世道悲愤,又为她年纪便看透世情、懂得以退为进的权谋手腕而惊叹。
“宁儿思虑周全,确已通透!”他真心实意地赞道,也理解了她为何料理完兄长丧事便果断北上。
“崔相公过誉!此番回来,我尚有两件事需与崔相公商议。”
崔题收敛心神,正色道:“但无妨。”
“其一,关乎温巡与夙期公子。我此次回歙州,仔细翻查了温巡旧物,可惜并未发现蛛丝马迹,他藏得很好。所幸此行并非全无收获,我遇到了乳母的长子,姚大郎!”
“你那位……乳娘之子?”崔题皱眉。
“是。他腿伤已久,匍匐乞讨度日,再不诊治,双腿恐将尽废。我予他一笔诊金,他便将所知和盘托出……”
提及乳娘,她语速陡然缓滞,喉头轻轻滚动,似有千钧重负压下:“我的乳娘……当年将我拐卖后,便急匆匆走水路逃回歙州。途中,遭遇狂风大浪……一个浪头……她便没了……”
她悲赏下头,沉默片刻,努力平复着声音。
良久,她才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倔强而凄然的笑,眼角微红,那笑容里分明是抑制不住的悲恸抽噎:“她妄想用我的人生换她儿子一条命,到头来,用我的命换走的,却是她自己的命!
“六月底,何曾有急雨?她难道就没想过那些人,怎么会轻易让她,活着离开?”她讽刺地笑着,语气里终究藏不住对那视为母亲之饶深切悲凉。
崔题心中轻叹,递过一方素帕:“痴心错付,业孽自受,她已得了报应……莫再为不值得的人伤心了。”
潘令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后来,我将王二蹬从赵九娘身上缴获的匕首革套,给姚大郎看了。”
她定定地看着崔题,眼眶中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他认得!他……那柄镔铁匕首,正是温巡亲手交给我乳娘,让她行事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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