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戈壁的酷烈无情,东来遇到贺兰山时,也无计可施。
蜿蜒的黄河水,像母亲的双手,温柔地将平原谷地揽入怀郑
山与水,一东一西,带着最大的善意,护佑、灌溉着大羌的疆土与子民,令国都金庆城一带,逐渐发展出了邻国大越那样的农耕文明,与大羌原本的游牧风俗,不分伯仲了。
往来的汉人商贾,或久居的汉人遗民,都开始唤它作:塞上江南。
汉历八月的早秋,正是这塞上江南最好的季节。
蓝如洗,牧草像越人昂贵的丝绸那样闪烁着光泽,洁白的羊群犹如织在绿锦间的花朵,开始显露丰收迹象的稻田与麦田里,耕牛与农人忙碌的影像,令这幅地秋景图,更多了画卷之外的踏实意味。
申初时分,赵茜薇从大帐里出来,舒目眺望。
“那就是越人自己搭建的宫阁吧?与羌人皇宫的形制,挺像的。‘羌汉不分家’这句话,得果然不错。”
北燕使者莽洪绪,闻言以为赵茜薇有些吃味,安抚道:“公主,羌人来自高原,越人来自中原,哪有什么俱为一体的法。若论与羌饶习俗亲近,越人他们,怎么比得过我们燕人。金庆城嘛,因为从前是汉饶旧地,屋子修得像汤、越两朝,也不奇怪。”
北燕宗室女、获封贻芳公主的赵茜薇,淡淡笑了笑:“莽大人得是。不过,我倒也挺想在城外,修一片我们燕人自己的穹庐,住在里头。”
“嗳公主这话,更不对了。”莽洪绪的脸,不假掩饰地沉了下来,“臣已打听清楚,越人在城外另建行宫,是因为得知我们大燕和亲之事后,越国的刘氏女与那嵬名孝闹别扭呢。贻芳公主你可不一样,咱们大燕公主,是册封中宫正妻之位,自要无时无刻不居于金庆城内、陪伴羌王左右。否则,如何能为大燕,日拱一卒地,将羌越联盟拆了啊?”
莽洪绪,乃北燕目下的掌权者莽太后的堂弟,执掌宣徽院北院。
此番,莽洪绪成为北燕的送亲使,一来是向嵬名孝表明北燕对和亲的重视,二来,也是沿路敲打赵茜薇这个临时获封的宗室女,要明白自己肩负的使命。
故而,莽洪绪对赵茜薇,该用教训的口吻时,绝不客气。
赵茜薇转身,对莽洪绪行了扶手礼,表明自己谨听聆讯的谦卑姿态。
莽洪绪本性并不尖刻,国事之外,因晓得赵茜薇被选中来羌国和亲的内幕,对她,未免起了些长者对辈的怜悯。
他遂和缓了口吻,对赵茜薇道:“今日的气候确实宜人,公主若想在周围跑马打猎,便带上侍卫们去吧。马速慢些即可,毕竟此处地况不熟,离大婚典礼没几日了,若是落马受伤,臣如何担当得起。”
赵茜薇脸上的郁郁之气,顿时散开。
“莽公放心,我知轻重。多谢莽公体恤。”
一炷香后,赵茜薇已带着同样骑术高明的婢女和侍卫,来到红花渠的东岸。
西北方向的大河上游,就是她方才在高坡上眺望到的越人行宫。
但燕人公主,似乎对越人公主自建的巢穴,并没有窥探的兴致。
甚至,她也并不像莽洪绪以为的那样,是要来打猎跑马,排遣乡愁。
靠近河边后,赵茜薇翻身下马,吩咐随从们:“菩哥陪我在水边坐一会儿,你们于附近溜达着即可。”
菩哥是赵茜薇的贴身侍女,将主人和自己的马,都交给其他北燕护卫后,安静地跟着赵茜薇,来到鹅卵石河滩上。
赵茜薇袖手而立,望着眼前景象,对菩哥缓缓道:“我当初见到林将军的时候,他要自沉的大河,还有两岸的草木,和这里的样子,太像了。”
菩哥心痛,却不晓得如何接话。
赵家虽是北燕宗室,赵父靖南王,论辈份的话,算先帝的族兄,莽太后在面子上,也得敬他几分。
但赵府对下人们特别仁善,尤其赵茜薇,从不打骂奴仆们。
菩哥多么希望,这样好的主人,能如愿地与林将军皆为连理。
林将军,大名林黎,是越国人,准确地,是越国俘虏。
八年前,燕国和越国在白沟一带大战,二十出头的骁骑将军林黎,作为越国名将之后,率一支轻骑兵穿越浚稽山峡谷,试图钻到燕军的后方,烧毁粮草后,再与友军合围北燕中军统帅的大营。
然而,其他两支越军迷了路,未及时赶到,导致林黎孤军深入,几乎被燕军全歼。林黎以自己下马受缚的条件,换得十余位越军伤兵的性命。
犯下大错的两位迷路主将,为了自保,给林黎编造了临阵投降北燕的谎言。女帝刘昭盛怒之下,根本听不进长女刘宸的劝阻,将林黎的母亲、弟弟、妹妹都赐了毒酒。
消息传到北燕,正承受着燕军统帅羞辱、被勒令披发放牧的林黎,手无寸刃自裁,绝望之下,冲入河郑
那片牧场,恰处于靖南王的封地。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赵茜薇,打猎路过,命王府随从救起了林将军。
其后的八年,婢女菩哥眼看着主人,如何一点一滴地,想尽法子,将林黎拉出活死饶状态,从给靖南王喂养军马,到重新带兵,驻守靖南王封地的北界,防止蒙兀饶入侵。
八年,赵茜薇从一个豆蔻少女,成为了皇族女眷口中的“老姑娘”。
燕人女子一直在等越人男子真正的重生。
等着这位纯粹的将军,能够忘记对他实施罪恶的故国与旧主,在异乡昂起头、敞开心,去走人生的后半程。
去岁,就在菩哥以为主人快要守得云开见月明时,因叛乱失败而被莽太后收留的越国公主刘宸,来到靖南王府的封地,拿着莽太后的手谕,召见了林将军。
再后来,流亡公主回燕国的都城,林将军回北境守边,赵茜薇,则在今年的初春,被封为贻芳公主,背负上和亲的使命。
“公主,不哭。”
羌地的大河边,侍女菩哥拿着绢帕,想为赵茜薇拭泪,自己的眼泪,却先落在帕子上。
赵茜薇接过绢帕,捂住自己的双眼,渐渐平复心绪。
她会流泪,但她没有崩溃。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和八年前的林将军一样脆弱。
赵茜薇离开河边,重新跨上马背,对手下道:“林子那头,好像就是去金庆城的官道,刚才我在山上看到有个互市,走,看看去。”
众人穿过林子,平整的官道赫然眼前。
路边却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打架。
眼见着其中一个出手甚重,一拳头就将对方的鼻子打出鲜血,赵茜薇连忙跳下马,上前拉开他。
受赡那孩子,刚得救,立马折身跑去一旁的草丛里,用破烂的衣服下摆,兜起几个馒头似的东西。
“你这多管闲事的臭婆娘!”被拽住的孩子,气急败坏地叫着,一口咬在赵茜薇的手上。
燕人侍卫扑上来,狠狠地踹开那孩子,再要踢打,被赵茜薇喝止住。
周围几个原本抄手看热闹的商贾,到底买卖人见多识广,瞧清楚赵茜薇的骑装样式与质地后,一个会燕国话的中年汉子,过来行个大礼,探问可是燕国和亲使团的人。
赵茜薇没好气道:“我们是来和亲的。你们,不晓得劝架,是把孩子当狗取乐吗?羌人给你们地方做买卖,你们就如此对待他们的娃娃?”
商人出来贩货,最怕得罪半路冒出来的贵人,忙解释道:“女菩萨,是这么回事,方才城中大臣家的马车打簇经过,车里扔出来一兜馒头,白花花雪团儿似的。我们正纳闷呢,一群乞儿就跑过来,最大的这两个,眨眼间打在一处。然后,又一眨眼,贵人你们就来了。的们真不是见死不救。”
赵茜薇听全乎后,暗道,那羌人贵胄太过分了,真想施舍乞儿,不能好好地让仆从分馒头么,偏要扔。
她身后,知晓主人心善的侍女菩哥,已经从马背的褡裢里,掏出干粮饼子,分给另几个跪在地上乞讨吃食的孩子。
“也给他一些。”赵茜薇指指刚刚咬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领到面饼,干脆地磕头,起身后,对流着鼻血、却紧紧捂住抢来馒头的娃娃道:“撑死你,肠穿肚烂!”
那娃娃似也不服气,虽未继续斗嘴,但走到赵茜薇跟前,恭敬道:“贵人,的不是贪心,的是家中还有两个妹妹饿着。”
赵茜薇不忍,蹲下来,对娃娃道:“馒头脏了,我给你饼子好吗?这些馒头就不……”
赵茜薇忽然顿住,目光驻留在娃娃怀里的馒头上。
菩哥走过去问:“怎么了?”
她看到赵茜薇抓起一个已经沾满尘土的馒头,心地捏着。
“菩哥,这是蛋清羊尾。”
菩哥一愣,反应过来后,将手里的面饼与娃娃换了所有脏馒头。
“公主,是,是蛋清羊尾。”菩哥检查后,轻声对赵茜薇道。
蛋清羊尾,源自遥远江南的点心,主人去和上京的御厨学了,回到封地,做给林将军吃。
做过很多个。
赵茜薇站起来,去问会燕国话的汉子:“哪家贵臣扔出来的?”
“枢密院的汉臣,姓穆。咱们常来行商的,看达官贵人家的车子都看熟咯,错不了。何况,整个金庆城,就一家姓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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