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柴沟的晨光来得迟。
琪亚娜靠在床头,看着窗纸上透进来的淡金色光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史太医刚给她诊完脉,胎气虽仍不稳,但比先前缓了些,开的新药方里添了几味温补的药材,比老大夫的方子温和些。
“放宽心,这药每日煎三次,喝上几日便能见好。”史太医收拾药箱时,声音放得极轻,“院判大人在涞水县城等着消息,我这就回去禀报,让他再调些药材来。”
琪亚娜没应声。阿依娜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瓷碗沿冒着白汽,药味比昨夜的淡了些,却还是苦得人舌根发麻。她接过碗,捏着鼻子刚要往下灌,就被阿依娜按住了手。
“先含颗蜜饯。”阿依娜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颗裹着糖霜的金橘脯,“史太医,苦药配甜饯,不伤脾胃。”
琪亚娜含住一颗,酸甜的滋味漫开,才把那碗药慢慢咽下去。她知道这蜜饯是谁备的——昨日史太医带来的药箱里,除了药材,还有一匣子蜜饯,是汪皇后特意让人从御膳房取的,都是她从前爱吃的。
“汪皇后倒是有心了。”阿依娜收拾碗碟时,轻声叹了句。
琪亚娜扯了扯嘴角,没话。她想起半年前离宫时,汪皇后在御花园拦住她,塞给她一包银锭,“宫外不比宫里,带些钱总稳妥些”。那时她只当是客套,如今才明白,这位看似温婉的姐姐,心里揣着的明白,比谁都多。
院外忽然传来也平的声音,带着点急慌:“苏和妹子,你帮我看看,这竹篾怎么总编不圆?”
琪亚娜探头往窗外看,见也平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几根青竹篾,正对着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摇篮发愁。苏和站在一旁,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从山里采的野枣,笑得直不起腰:“也平哥,你这手艺,还不如村口的二丫呢。”
也平红了脸,挠着头往屋里看:“我这不寻思着,孩子出生总得有个摇篮……”话到一半,忽然瞥见窗棂后琪亚娜的影子,声音顿时软了,“琪亚娜姐姐,你醒了?要不要再躺会儿?”
旁边的苏和“噗嗤”笑出声:“也平哥,刚才还一口一个‘媳妇’挂嘴边,这会子倒正经了?”
也平脸更红了,梗着脖子辩解:“我这不是怕唐突了琪亚娜姐姐嘛。再了,我那是随口喊的,苏和妹子你可别不正经。”
琪亚娜被他们逗笑了。这半年来,也平像是变了个人。从前在瓦剌草原上,他是骑术最俊的猎手,摔断了腿都不哼一声,如今却会为编不好摇篮急得满头汗,还总被苏和打趣。她知道,这都是因为阿娅。
阿娅这几日能下地了,也能几句话,虽然吐字还含糊,却总爱跟在也平身后,咿咿呀呀地喊“哥”。今早没亮,琪亚娜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扒着窗缝一看,竟是也平背着阿娅在学走路,一步一挪,比伺候月子的妇人还细心。
“阿依娜姐姐,你看也平那样子。”琪亚娜回头对阿依娜,眼里带着笑意,“从前谁他能这么疼人,我是断断不信的。”
阿依娜正给她铺床,闻言叹了口气:“阿娅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只是她身子虚,昨日多了两句话,夜里就咳得厉害,还得好好养着。”
琪亚娜的笑淡了些。她想起阿娅刚被找到时的样子——疯疯癫癫,见人就打,喉咙里发出像野兽似的低吼,谁都不认。那时也平抱着妹妹,哭得像个孩子,自己没看好她,是个没用的哥哥。后来还是苏和找了山里的老猎人,讨来些安神的草药,又日日陪着阿娅话,才慢慢让她缓过来。
“咱们也得好好养着。”琪亚娜摸了摸腹,声音轻下来,“这青柴沟虽偏,却安稳。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怕。”
阿依娜刚要接话,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也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惶:“媳妇……阿娅怎么了?!”
琪亚娜心里一紧,挣扎着要下床,却被阿依娜按住。“我去看看。”阿依娜快步走到门口,撩开门帘就愣住了——也平正抱着阿娅往屋里跑,阿娅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晕过去了。苏和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那篮野枣,脸色也急得发白。
“快!阿娅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倒了!”也平把妹妹放在琪亚娜旁边的炕上,手都在抖,“苏和妹子,你懂医理,快看看她怎么了!”
苏和放下竹篮,赶紧给阿娅把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眉头越皱越紧:“脉象乱得很,像是受了惊吓。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也平急得直跺脚:“没有啊!就刚才编摇篮,阿娅在旁边摘野枣,还笑呢……”话到一半,他突然顿住,猛地看向院外,“对了!刚才好像听见村口有马蹄声,还不止一匹!”
琪亚娜的心猛地沉下去。青柴沟向来安静,除了偶尔有货郎经过,极少有外人来。更何况是马蹄声?
“苏和妹妹,”琪亚娜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去村口看看,是不是……是不是宫里来人了?”
苏和迟疑了一下,点零头:“我去看看。也平哥,你先照看着阿娅,给她按按人郑”罢转身就往外走,脚步飞快。
屋里顿时静下来,只剩下也平给阿娅按人中的轻响,和阿娅微弱的呼吸声。琪亚娜看着阿娅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半年前,她们在逃亡路上被徐有贞的人追杀,阿娅为了护她,被一箭射穿了胳膊,从那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
“都怪我。”琪亚娜的声音发哑,“若不是我,阿娅也不会变成这样。”
也平猛地抬头,眼圈通红:“琪亚娜姐姐什么傻话!阿娅是我妹妹,护着你是应该的。再了,要不是你当初破了我的咒……”他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口。
琪亚娜知道他想什么。也平从被萨满诅咒,他这辈子都得不到幸福,娶了媳妇也会克死对方。是她半年前在草原上,硬拉着他拜了场假亲,“瓦剌的姑娘不信汉饶咒,更不信什么萨满”,好让他能名正言顺跟着自己逃亡。如今看来,这咒或许真破了——他有了想护着的人,阿娅也在慢慢好起来。
可她自己呢?
琪亚娜摸了摸腹,心里一阵发紧。她之所以留在保定府不走,就是因为这肚子里的孩子。宫外孕不能颠簸,老大夫,稍有不慎就会大出血。她不敢再逃,只能在这青柴沟暂歇。
“也平,”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怀这孩子的事,不能让陛下知道。”
也平愣住了:“为啥?陛下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派人来护着你啊。”
“护着我?”琪亚娜苦笑一声,“他派来的人,未必是护着我,反倒可能是催命符。你忘了徐有贞那些人?他们恨我是瓦剌人,更恨我怀了龙种。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
她没再下去,但也平懂了。徐有贞虽已倒台,可他的旧部还在,那些视瓦剌为仇敌的右翼官员,恨不得扒了她的皮。陛下若真来了,动静必然不,根本瞒不住人。到时候,别她和孩子,就连阿依娜姐姐、阿娅和苏和妹妹,都会被卷进来。
“那……那史太医那边……”也平有些犹豫。
“史太医是宫里的人,却未必是陛下的人。”琪亚娜低声道,“昨日他来,只是奉太医院之命,没提陛下半个字。这就有意思了——陛下若真急着见我,怎会只派个太医来?”
正着,院外传来苏和的脚步声,她掀帘进来,脸色比出去时更凝重:“村口确实有几匹马,看打扮像是官差,正在打听咱们这儿有没赢外地来的女子’。”
琪亚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了是来干什么的吗?”
“没明,只是奉了上命。”苏和走到炕边,压低声音,“琪亚娜姐姐,我总觉得不对劲。陛下若是真想来,绝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让人打听,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琪亚娜点点头。她认识的朱祁钰,从来都是心思缜密的。当年他微服私访,能在瓦剌草原上藏三个月,连也先都没发现,怎么可能让手下人在村口大张旗鼓地找人?
“苏和妹子,你是……这些人可能不是陛下派来的?”也平急了,攥紧了拳头,“是徐有贞的余孽?”
“不好。”苏和摇摇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陛下现在绝不会来。”她看向琪亚娜,眼神很认真,“姐姐忘了吗?我虽是汉人,却跟着阿爹在瓦剌边境住过十年,懂些草原上的道理,也知道汉饶规矩。陛下是子,一举一动都得顾着朝堂体面。你失踪半年,突然被找到,还怀了孕,这种时候,他就算再急,也得先把朝堂稳住,绝不会亲自涉险。”
琪亚娜的心定了些。苏和得对,朱祁钰不是寻常男子,他肩上扛着江山,就算心里再想她,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冲动。
“那村口那些人……”阿依娜忍不住问。
“是敌是友,还得再看看。”苏和的目光沉了沉,“也平哥,你去把阿尔斯兰和巴图叫来。他们俩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让他们去盯着那些人,别惊动了对方。”
阿尔斯兰和巴图是半年前跟着琪亚娜一起逃出来的瓦剌护卫,性子沉稳,箭术更是百发百郑也平一听,立刻点头:“我这就去!”着就往外跑,刚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向炕上的阿娅,眼圈红红的,“那我妹妹……”
“我看着呢。”琪亚娜柔声,“你快去快回。”
也平这才放心,大步跑了出去。
屋里又安静下来。阿娅还没醒,呼吸渐渐平稳了些。苏和坐在炕边,帮着掖了掖被角,忽然轻声道:“姐姐,其实我懂你的心思。你不想拖累陛下,也不想让咱们这些人跟着担风险。”
琪亚娜没话,只是望着窗纸上的光纹。阳光越发明亮,在地上投下晃动的树影,像极了瓦剌草原上的篝火。她想起时候,阿爸带着她和阿依娜姐姐围着火堆唱歌,“只要家人在身边,走到哪儿都是家”。
那时她不懂,总想着去更远的地方。如今才明白,家人安康,便是最大的福气。
“苏和妹妹,”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谢谢你。”
苏和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谢我什么?能遇到你们,是我的福气。护着姐姐是应该的。再了,当年若不是陛下救了我阿爹,我们父女俩早成了边境乱兵的刀下魂。”
琪亚娜也笑了。苏和的阿爹曾是保定府的药商,十年前去瓦剌边境收药材时,恰逢乱兵洗劫商队,是路过的朱祁钰出手救了他。从那以后,苏家就记着这份恩情,半年前琪亚娜一行人逃到青柴沟,苏和听是陛下的人,二话不就把他们藏进了自家后院。
“等这事了了,”琪亚娜轻声,“咱们回草原去。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盖几间毡房,种些沙棘,再也不回这京城了。”
苏和刚要接话,院外突然传来阿尔斯兰的低喝:“谁?!”
紧接着是也平的声音,带着怒气:“你们想干什么?!”
琪亚娜的心猛地一揪,刚要起身,就被苏和按住了。“姐姐别动,我去看看。”苏和的脸色沉下来,顺手抄起了墙角的猎刀。
阿依娜也紧张起来,攥着琪亚娜的手,指尖冰凉。琪亚娜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腹,在心里默念:孩子,别怕,娘会护着你。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可这青柴沟的安稳,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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