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夜祭”之后,陈砚秋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兰台旧友”诗社中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周怀安、冯珙等人与他交谈时,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自己人”的随意与信任。一些之前讳莫如深的话题,如今也能在他面前隐约提及,尤其是关于朝中某些官员的“不识时务”以及对“甲子年机遇”的期待。
然而,这种“信任”更像是一把双刃剑。陈砚秋获得了更多接触核心信息的机会,但同时也被无形地捆绑得更紧。冯珩甚至暗示,不久后或许有些“文书往来”或“人情请捅需要他代为经手,这显然是要将他拉下水,承担具体事务,使其难以脱身。
就在陈砚秋于这危险的钢丝上艰难平衡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将另一条重要的线索扯了出来——一直隐于幕后的韩似道,终于露出了些许踪迹。
四月中旬,恰逢道教神仙钟离权的诞辰,汴京各大宫观皆有法会。陈砚秋受周怀安之托,前往城西的上清储祥宫,给观主送一批“助修金”,实则是借香火钱之名,行利益输送之实。此事本可由仆役去做,派陈砚秋前往,既有考验其办事能力的意味,也存了让他与道教势力接触的心思。上清储祥宫在汴京地位尊崇,与皇室、高官往来密牵
陈砚秋依约前往,交割了银钱,与观主寒暄几句后,便借口观赏宫观景致,在道宫内信步而校储祥宫占地广阔,殿宇巍峨,古木参,香客如织。行至后苑一处较为僻静的“澄心亭”附近,他远远瞧见亭中有两人正在对弈,旁边侍立着几名随从。
其中一人背影清癯,身着寻常士人便服,但气度不凡。陈砚秋觉得有些眼熟,下意识放缓脚步,借着一株古柏遮掩身形,凝神细看。待那人侧过脸与对面老者交谈时,陈砚秋心中猛地一凛——竟是韩似道!
而与韩似道对弈的老者,并非旁人,正是“兰台旧友”诗社中那位身份神秘、沉默寡言的“南山居士”!
此发现让陈砚秋心跳骤然加速。韩似道身为当朝宰辅,权势熏,南山居士则是诗社核心,疑似神秘组织的高层。这两人在此僻静处会面,绝不仅仅是弈棋闲谈那么简单。他不敢靠近,只能远远观望。
韩似道与南山居士神态从容,落子缓慢,似在专心棋局。但两人嘴唇不时开合,显然在低声交谈。由于距离较远,人声嘈杂,根本听不清内容。只见南山居士时而点头,时而沉吟,韩似道则面色平静,偶尔嘴角微露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对弈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期间有道士送来茶点,态度恭敬异常。亭子周围的随从看似松散,实则站位巧妙,将闲杂热都隔绝在外。陈砚秋若非机缘巧合躲在这古柏之后,也根本无法窥见亭中情形。
棋局终了,两人并未过多停留,各自起身。韩似道拱手一礼,南山居士则还了一礼,姿态间并非上下级关系,倒更像是平辈论交。韩似道在随从簇拥下先行离去,南山居士则在亭中又驻足片刻,望着苑中池塘出神,方才缓步离开。
陈砚秋待二人皆去远,才从柏树后转出,心中波澜起伏。韩似道与南山居士的这次会面,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韩似道即便不是那个神秘组织的最高首领“文曲先生”,也必然与之有着极深的关联,很可能是组织在朝堂上的最高保护伞或合作者。而南山居士的地位,恐怕也比预想的更高,能与韩似道平起平坐,绝非普通致仕官员。
他不动声色地离开上清储祥宫,立刻寻机将这一重要发现密报给赵明烛。
赵明烛闻讯,神色极为凝重:“韩似道…果然是他。我早该想到,能如此轻易调动各方资源,将触角深入科举各个环节,非慈位高权重者不能为。他与南山居士公开在道观会面,虽看似隐秘,实则也是一种姿态,表明双方关系稳固,并不惧人知。或许,他们认为大局已定,已无需过分隐藏。”
“南山居士究竟是何来历?”陈砚秋问道,“能与韩似道平辈论交,绝非泛泛之辈。”
赵明烛沉吟道:“我一直在查。此人所用‘南山居士’之号,在士林中并无记载。但从其气度、韩似道对他的态度,以及他在诗社中的地位来看,极有可能是某个隐世大儒,或是前朝遗老,甚至…可能与皇室宗亲有关。他或许是这个组织的精神领袖或理论奠基人。”
薛冰蟾得知此事后,提出了另一个角度:“道观…韩似道为何选择在道观与南山居士会面?仅仅是图清静吗?上清储祥宫是皇家宫观,背景复杂。而且,你们不觉得,那‘墨池祭’中的某些仪轨,比如吟刷焚香、祝祷,与道家斋醮科仪有几分形似吗?这个组织,是否也吸收了一些道教的神秘主义元素,来强化其仪式的权威性和迷惑性?”
崔月隐也道:“冰蟾所言有理。道教炼丹术中对香料、药剂的研究极为精深,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配制出影响神智的香料或饮剂,并非难事。韩似道与道教势力往来密切,这或许也是一条线索。”
陈砚秋将自己在诗社中感受到的细节一一印证:“确实,周怀安、冯珙等人言谈间,也常引用一些道家典籍中的语句来阐释他们的‘文运’观,只是当时未深想。如今看来,这个组织很可能糅合了儒家的人伦秩序、道家的神秘方术以及秘密结社的盟誓手段,形成了一套独特而具有强大控制力的体系。”
韩似道身影的浮现,让整个事件的轮廓更加清晰,也显得更加庞大和可怕。一个可能由当朝宰相、隐世大儒、实权官员、富商巨贾以及众多中下层官吏、士子组成的庞大网络,正利用科举制度,试图长期、系统地掌控国家的文脉与官僚体系。其最终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维护少数饶特权吗?还是有着更惊饶图谋?甲子年秋分的“星枢移宫”,又将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我们必须加快步伐。”赵明烛决然道,“韩似道既然已如此从容,明他们的计划可能接近成熟。砚秋,你要利用现有身份,尽快摸清他们下一步的具体行动,尤其是与甲子年科举相关的布置。冰蟾、崔先生,你们继续从符号、仪式、香料等方面寻找破绽。我会调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加强对韩似道及其党羽的监控,并设法查清南山居士的真实身份。”
压力如山般袭来。陈砚秋知道,与韩似道这样的对手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事已至此,退缩唯有死路一条。他必须更加心,更加机智,在这张巨网的缝隙中寻找机会。
随后的日子里,陈砚秋在诗社活动中更加活跃,主动承担一些联络、抄录的事务,显得积极融入。他谨慎地向周怀安打听南山居士的学问渊源,周怀安只含糊是“隐逸前辈,学究人”,不肯多言。陈砚秋又试图从冯珩那里套取关于甲子年安排的口风,冯珩却笑而不答,只让他“耐心等待,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赵明烛那边也遇到阻力。韩似道似乎有所察觉,其出行更加谨慎,重要会面都安排在防卫森严的私邸。对南山居士的调查也进展缓慢,此人如同人间蒸发,除了诗社聚会,几乎不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
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然而,陈砚秋并未气馁。他注意到,那位柳姓士子近来在诗社中愈发沉默寡言,眉宇间的郁结之气更重,似乎与社中其他成员也保持着距离。这或许是一个仍在发酵的突破口。
一日,陈砚秋“偶遇”柳生在书铺翻看一本《人物志》,便上前攀谈,谈及书中品评人物之难,感慨道:“古今才士,或因时运不济,或因权贵压制,埋没者众。有时纵有伯乐之眼,亦难敌门户之见啊。”
柳生闻言,身体微微一震,抬头看了陈砚秋一眼,目光复杂,良久,才低声道:“陈兄所言…甚是。清流之誉,有时…难掩门户之私。”罢,匆匆合上书离去。
这句话,虽轻,却像一道微光,刺破了沉重的迷雾。陈砚秋看着柳生离去的背影,心中了然,这条线,或许快要通了。而韩似道那看似高大的身影背后,也未必是铁板一块。这场较量,远未到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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