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尾巴尚未完全收起，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雪便如倾般压了下来！这场雪来得如此之急，如此之猛，甚至连十月初一这个象征性的节气门槛都等不及，就在九月三十的寒夜里，挟着刺骨的朔风，铺盖地地席卷了整个草原。鹅毛般的雪片不是飘落，而是狂暴地砸向大地，密密匝匝，昼夜不息，一口气便下了三三夜！
这场毫无预兆的暴雪，如同冰冷的铁幕，瞬间将牧民们精心编织的财富美梦砸得粉碎！
“完了！全完了！” 无数毡房里响起绝望的哀嚎。先前只顾着盘算牲口涨价发财，许多人连最基本的过冬物资——冬菜、存粮、腌肉——都未及备足！侥幸的是，人饿急了，还能从牲口圈里拖出一只羊来，剥皮剔骨。烧着牛粪燃起的微火，舀一瓢融化的雪水，胡乱撒把盐巴，煮一锅腥膻的肉汤，“啼哩吐噜”灌下去，好歹能吊住性命，挨过这刺骨的严寒。
可牲口怎么办？！
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牧民们先前被“涨价”冲昏了头脑，只盼着捂到最高点出手，哪里还有心思像往年一样，精心储备足够的过冬干草和精料？牛羊马匹，这些他们赖以生存、视若珍宝、更是他们“未来财富”象征的活物，此刻却成了巨大的负担和催命符！圈里存粮空空如也！仅有几户谨慎人家囤积的些许草料，也早被嗅觉灵敏的昌隆社商号以“高价”收走，变成了账本上的数字！
“长生啊！开开眼吧！”
“佛祖菩萨！这简直是造孽啊！”
风雪中回荡着牧民们捶胸顿足的哭喊。看着圈里挤成一团、因寒冷和饥饿而瑟瑟发抖、眼神惊恐的牲畜，看着它们因啃食不到草料而日渐消瘦的肋骨，牧民们的心在滴血。再捂下去？别等涨价了，这些宝贝疙瘩怕是要成片地饿死、冻死在圈里！到时候，连一张皮、一块肉都剩不下，血本无归，甚至还要欠下昌隆银庄的债务！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一个念头在绝望中迅速成为共识：
“赶紧！趁着现在牲口还活着，赶紧卖了换钱”
暴风雪在第三清晨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但地间依旧一片混沌的银白，积雪深可没膝。然而，位于草原重镇中心的“昌隆杂货商斜门前，却比最热闹的集市还要喧嚣沸腾！
厚厚的积雪根本来不及清扫，早已经被黑压压、密密麻麻的人群踩踏得瓷实溜滑。人群像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商行大门围得水泄不通。这其中除了普通牧民，更多的，则是那些“头脑灵光”的二道贩子！他们此刻肠子都悔青了，脸上再无半分“精明”之色，只剩下焦灼和恐惧。他们不仅有自己的牲口要出手，更有当初“低吸囤积”买来的大批牲畜！这些多出来的嘴，在风雪中每一的消耗都是文数字！饲料告罄，再不卖掉，别利润，连老本都要赔光，甚至可能被抵押债务压垮！
“开门！快开门啊！”
“再不开门，牲口都要死啦！”
呼喊声、叫骂声、牛羊不安的嘶鸣声、马蹄踏雪的混乱声……交织成一片，冲击着紧闭的商行大门。
商行内，值夜的伙计听着门外山呼海啸般的动静，心惊胆战。一个胆大的伙计心翼翼卸下一块门板，只探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嚯！眼前黑压压攒动的人头、还有在寒风中喷着白气的牲口……这阵仗，吓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门板砸自己脚上！
“哎哟喂！诸位爷！诸位爷早！诸位爷……发…发财！”伙计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挤出职业性的笑容，声音带着颤音，连连作揖，“您诸位稍等！稍等！马上开门！马上开门！” 完赶紧缩回头，招呼里面同样被吓得不轻的其他伙计：“快！快卸板！把棉帘子挂上！这阵仗……要命了！”
屋内，另一个伙计正拼命往硕大的铸铁火炉里添炭。炉火烧得通红透亮，发出噼啪的爆响。炉子上坐着的巨大铜壶早已滚沸，咕嘟咕嘟地喷吐着浓白的水汽，直冲屋顶的椽子，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片朦胧的雾气。这温暖，与门外冰雪地的绝望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终于，沉重的门板被全部卸下，厚厚的棉布门帘也被撩起挂好。就在人群迫不及待要往里涌时，一个穿着体面伙计，手里提着一块新刷的、还带着墨汁和油漆味儿的木牌子，从后堂走了出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门口，无视了外面无数道期盼、哀求、甚至带着威胁的目光，熟练地将牌子挂在了门框旁醒目的钉子上。
牌子上，赫然用粗黑的墨汁写着两个冰冷的大字：
收羊：四百文\/只
收牛：五贯\/头
嗡——！
仿佛一颗炸雷在人群中爆开！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狂暴的声浪！
“四百文？！” 一个胡子拉碴的牧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声音嘶哑地尖叫，“是不是弄错了？！前些不是快涨到五百文了吗？怎么降这么多？！”
“啊？！” 一个二道贩子瞬间面无血色，腿一软差点瘫在雪地里，“我…我买回来的时候都四百五十文一只啊！这还不算我搭进去的草料钱和人工！四百文？！不卖了！不卖了！奸商！太黑了！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他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却显得那么无力。
“掌柜的！行行好！能不能涨点价？” 另一个还算镇定的牧民挤到前面，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哀求，“亏太多了！家里老指着这个过冬啊！您抬抬手……”
那挂完牌子的管事伙计，这才转过身，对着群情激愤的人群，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职业性的、甚至带着一丝无奈和歉意的表情，拱了拱手：
“诸位爷，诸位老少爷们儿！对不住，对不住！这价格……真不是我们昌隆号要压价！” 他指了指外面白茫茫的地，“您看看这雪，这路！下游客商过不来啊！他们给我们的价，就这个数！”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您诸位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这大金国，做牛羊行户的铺子也不少，您看看哪家现在还能开价比我们高？不是我们心黑，是实在没办法！客商压价，我们也是夹在中间，难做啊！对不住啦，老几位！实在对不住！”
“对不住啦，老几位！”
这轻飘飘的、带着职业化歉意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在绝望的人群头顶盘旋。它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锉在牧民们早已紧绷欲断的心弦上。昌隆号那曾经金光闪闪、象征着财富的招牌，此刻在漫风雪中，仿佛化作廖着血的、冰冷的“绝户”二字。门内炉火通红，水汽氤氲；门外，是雪原的酷寒和无数颗被“四百文”彻底冻僵的心。卖，是割肉剜心般的巨亏；不卖，圈里的牲口就是一张张催命符。进退之间，皆是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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