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元旦这中午，11点58分，李宏伟和葛涛、老谢的舞厅开业了。舞厅的名字叫长胜。
长胜门前，葛涛披着棉夹克，用力吸了两口烟，把火红的烟头，伸到地上的鞭炮捻儿上。
地上的鞭炮，摆着的三个8字。
火花呲呲地叫着，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周围的人们都来看热闹。
里面的包房总共是16个。大厅也挺宽绰，装修跟巴黎差不多。
舞厅门外，搭了舞台，葛涛的演出队已经开始演出，有人跳舞，有人唱歌，静安也在里面唱歌。
孙枫看到静安在台上唱歌，站在台下没走，听着静安唱完，冲静安招手。
静安跳下舞台，差点又被长裙子绊倒。她走路快，不喜欢长裙子，决定下次演出，一定穿长裤。
孙枫把静安领到舞厅里：“静安呢，在外面唱歌多冷啊，一能挣多少？”
静安：“六哥一个月给我开一百，我只有星期出来唱歌。”
孙枫：“你何苦呢？在我的乐队唱歌，我保证你一挣一百！”
静安愣住了，一挣一百？
静安脑子飞快地计算起来，一是一百，十就是一千，一个月按30算，那就是三千？
妈呀，比宝蓝在深圳歌厅挣的还多？
静安不相信地看着孙枫。
孙枫：“有些人挣的钱比你看到的钱都多。这时候还不下海挣钱你还想啥呢？再考虑两黄花菜都凉了。”
旁边一个琴师路过，打架子鼓的，那家伙忽然了一句话：“脑子笨的人，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孙枫气得上去给了那人一脚，那人跑着，往舞台后面去了。
屋里屋外都是音乐，都是灯光，都是人声。
静安被这些东西裹挟着，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往前走，不能停滞不前。
就是她想停也停不住，时代的潮流像洪水一样，推着她往前走——
长胜开业这，客人爆满。
客人有四种，第一种，是老谢的关系来的客人，文质彬彬，穿戴得体，喝完酒之后，很快就撤了。
第二种客人，是李宏伟的关系来的人，有厂长主任，还有李宏伟家的亲戚，甚至还有田雨的亲戚，包括田局长也来了。
这些人也省事，吃完喝完，跳了几曲舞也走了。
第三种客人，是葛涛的关系来的人。这些人太不省事了，一进屋就叮叮咣咣都是动静，比乐队的动静都大。
这些人不省事，吃完喝完，搂着服务员跳舞，一直不撤走。
葛涛没办法，挨桌去敬酒。他每进一个包房，就点头哈腰，对里面的客人：“都是来给六哥捧场的，六哥谢谢你们，你们随意，我用瓶吹。”
终于把这些客人送走，葛涛也醉得散脚。
葛涛的那个女人七，一直跟在葛涛后面，后来，好像陪着谁跳舞了。静安没看清。
葛涛在巴黎的舞伴张羽，带来一批服务员，但是晚上要回到巴黎。葛涛就四处打电话，找服务员。
李宏伟和老谢也打电话，在各个舞厅里找服务员，甚至是找老板帮忙，带几个服务员过来捧场。
静安看到来的女人有很多认识葛涛的，关系似乎都不太寻常，跟葛涛的肢体动作太过分了，不是搂，就是抱。
演出队每下午两点左右就没事了，有时候晚上也有演出。
今是元旦，又是长胜舞厅开业，葛涛就让演出队留下，帮舞厅暖场。
静安也留下了。这晚上，九光去大连上货，第二晚上才能回来。
看着舞厅里灯光摇曳，舞池里成双成对跳舞的人，静安感到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场所。
这里跟外面是完全不同。
夜里下雪了。雪下得非常大，地面上很快就落了一层雪。
晚上的客人是陆续上来的，有一些是陌生的客人，不是三个老板的朋友。
还有安城几个舞厅的老板，带着自己家的服务员来长胜捧场。这些人大多是看着葛涛和老谢的面子来的。
葛涛跳上舞台，拿起麦克风给这些客人献歌。
他唱歌的时候，七跟他对唱，有时候高音部分七唱不上去，乐队的女主唱就拿过麦克风接着唱。
开业这，葛涛倒是没有缠着静安跟他唱情歌。大概是七在旁边吧。静安乐得自在。
倒是老谢，隔一会儿来到舞台上，对静安：“老妹，咱俩一会唱个十首歌——”
静安知道谢哥喜欢唱歌，这个人对唱歌比对挣钱还痴迷。
静安：“唱什么？”
老谢：“罗大佑的歌，哪首歌了？忘了歌名——”
静安轻声地唱了几句开头，老谢高胸：“对，对，就是这个。”
等静安准备好了，老谢就拿起麦克风，大声地：“感谢6号桌10号桌来的朋友，我老谢——谢谢你们来捧场，我现在给大家唱10首《你的样子》，祝朋友们在长胜吃的高兴，玩的快乐，有钱花，月月赚大钱！”
孙枫的贝斯响了起来，他在背影里冲静安笑，静安也忍不住笑。
静安发现谁都喜欢钱，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里，喜欢钱可以出来，不用装模作样地掩饰。
老谢一拿起麦克风，眼神都变得有光彩。他深情地唱了起来：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像那梦里呜咽中的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赡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静安握着麦克风，跟着音乐唱起来：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
诉一点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
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
静安唱歌的时候完全变样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缩着肩膀，低着头，垂着目光的女人了，她昂着头，挺直了腰板。
歌声就像云雀一样，一下子穿破了厚厚的云层，直冲云霄。
静安再也不是那个垂头丧气的麻雀，她变成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云雀，越飞越高——
唱歌让静安自信，让她身上自然地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
大厅里，灯光暗了下来，客人们随着音乐在跳舞。角落里，葛涛和李宏伟窃窃私语。
李宏伟：“谢哥刚才了，将来买卖干大了，咱们就干大扯点，洗浴，宾馆，吃喝玩乐一条龙。我发现谢哥一唱歌，情绪就上来，以后想跟谢哥谈生意，先让他唱歌，他喝酒不上庭，但他唱歌上庭——”
葛涛眼睛盯着舞台，没听见李宏伟的话。
葛涛：“宏伟，你静安一唱歌就不一样了，老谢是不是看上静安了？”
李宏伟：“你可拉倒吧，老谢有家。”
葛涛：“你还有家呢。”
李宏伟：“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喜欢谁就有想法？”
葛涛：“见到喜欢的女人没有想法，那都是有病。”
葛涛搂着李宏伟的脖子，伸手去摸他。李宏伟急忙踹开葛涛：“别晒脸，有点正经的！”
葛涛用手掸璃被李宏伟踹了一腿泥的裤子：“以后，别跟我动手动脚，在手下人面前，要给我留点面子！”
两人正话呢，又来了客人，这一次是葛涛的客人。
葛涛安排好客人，走到舞台上对静安：“就你刚才和谢哥唱的那首，咱俩再唱20首。”
唱20首歌，也就是唱个六七首歌。
静安有点吱吱扭扭的。葛涛唱歌，跟老谢不一样，让静安起鸡皮疙瘩，不舒服。
但又好拒绝，她把歌本递给葛涛：“你能记住歌词？”
葛涛：“你真以为我啥也不是？我想记住的东西，看一遍就记住。”
孙枫的贝斯弹奏起来，葛涛抓着麦克风，就跟捏着一个苹果似的，开口唱歌，就像吃苹果一样。
这首歌曲的后面部分，是两个人一人一句，静安最怕跟葛涛这样对唱。
她感觉葛涛就黏在她身边，他就像一只秃鹫，总是虎视眈眈地盯着身边飞翔的云雀，不时地用翅膀尖去触碰云雀，挑战她的底线——
静安唱完歌，把麦克风扔到后面的桌子上，心里很不舒服。
葛涛还跟过来：“那麦克风花钱买的，你给摔坏撩赔！”
葛涛转身跳下舞台走了。孙枫走了过来，拿起麦克风，插到旁边的架子上。
孙枫：“老妹，出来唱歌都是混口饭吃，什么都别当真，就是逢场作戏。”
什么都不当真？都是逢场作戏？静安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田雨和田雪来了。
田雨拉着李宏伟到大厅跳舞。李宏伟不会，田雨就教李宏伟，让李宏伟一只手把着她的腰，一只手把着她的肩膀。
李宏伟不喜欢跳舞，葛涛对田雨：“嫂子，咱俩来呀，我会跳，我带你跳快四。”
田雨笑：“我就跟我家宏伟跳舞，不跟任何人跳。”
田雪看到静安在舞台上唱歌，笑吟吟地走过来坐在一旁，安静地听歌。
雪越来越沉默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好像跟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
田雨和田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夜里10点多，客人还没散，外面的雪还在下着，静安跟孙枫了一下，准备离开，太晚了去接冬儿不太安全。
孙枫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塞到静安手里：“这是你今晚的报酬。”
静安心里跟装了一只兔子，怦怦地直蹦高。唱歌真的这么挣钱？
这可比在外面搭台子唱歌赚得多。
就像孙枫的，外面寒地冻，屋里温暖如春，挣钱还比在外面挣得多。静安的心里又蠢蠢欲动。
这时候，突然有个服务生从门外跑过来，找到葛涛：“葛老板，刚才出去那桌，没给服务员费，咋办？”
葛涛：“生客还是熟客？”
服务生：“生面孔，不认识。”
葛涛把身上的夹克忽然脱了下去，往李宏伟身上一甩：“帮我拿着，一千多买的。把门关上，别让客人出来看见！”
李宏伟伸手想抓葛涛，没抓住。
静安要回家，也往外面走。李宏伟伸手把静安拉到门里。
就听到外面已经喊叫声一片，打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风平浪静，葛涛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服务生和服务员。他手上都是血。
葛涛也没看李宏伟和静安，径直走到后面的卫生间，去洗手洗脸。
从里面出来，他接过李宏伟手里的夹克，往身上披的时候，他脸上那些戾气，就都隐没在幽暗的灯光里。
静安骑着自行车，往魏大娘家去的路上，眼前总是晃着葛涛的样子。
他去打架的时候，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那个在客人面前点头哈腰的人了。
他打完架，穿上夹磕一刻，那个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男人，就又回来了。
人，不仅有正反两面，还有更多的面孔。
就像静安给冬儿买的魔方，不仅是六个面，一旦拧动一下，魔方就会显现出更多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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