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的号子混着浪声撞进孙朵耳朵时，她正蹲在甲板上数涟漪里的桃花瓣。
前两日船过珊瑚洲，浪头卷上来的花瓣还带着海腥味，今儿个沾的却是晨露——南门旧址快到了。
\"祖宗，您这猴儿脾气又犯了？\"船老大抹着汗收帆，\"上回您往南，咱绕了半圈东海；这回往南，我瞧着是往花果山反方向——\"话音未落，船身猛地一震，他踉跄着扶住桅杆，就见远处海平面拱起道绿浪，不是水，是树。
野桃树。
孙朵跳上船头时，发梢还滴着海水。
她望着那片突然冒出来的桃林——前次路过才冒芽的细枝，如今竟长成遮蔽日的林子，粉白的花雨像被风揉碎的云，落得船篷\"簌簌\"响。
最奇的是树根下的土，竟泛着金红，像被谁用金箍棒翻搅过，又被猴儿们的笑声焐热了。
\"姐姐！\"
脆生生的童音裹着桃香撞过来。
三个扎羊角辫的娃娃从桃林里钻出来，裤脚沾着泥，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打头的丫头踮脚拽她裙角：\"你是守山的姐姐！\"左边穿青布衫的子急得直摆手：\"不对不对，我阿爹，是你让树走路的！
上回东头老槐树半夜挪到西头，就是你吹了口气！\"扎红绳的闺女咬着红薯笑：\"我知道我知道，是影子会发光的那个！
我娘，昨儿她缝衣裳，影子在布上绣了朵云！\"
孙朵蹲下来，伸手接住飘到眼前的桃花。
花瓣落在掌心，竟像活的似的轻轻颤了颤。
她故意歪头：\"那你们，我是谁？\"
三个娃娃挤成一团咬耳朵。
丫头揪着自己的羊角辫：\"是昨梦里笑的那个！\"子用力点头：\"对！
我梦见大猴子耍棍子，后来棍子变成花，掉在我手心里，就是你笑的模样！\"闺女把最后半块红薯塞进她手里：\"红薯可甜了，你肯定是给我们送甜的人！\"
风卷着花雨掠过头顶，孙朵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庭的碑，刻着\"齐大圣\"四个鎏金大字，却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现在她没名字，可三个娃娃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每个都藏着个她——守山的、让树走路的、影子发光的、梦里笑的。
\"要吃桃吗？\"
细细的、带着奶音的话声从脚边传来。
一只毛还没长全的猴子扒着她的裤管，怀里捧着个拳头大的桃子，桃皮上有道然的裂纹，像极了孙悟空咧嘴笑时的弧度。
孙朵接过来咬了口，甜得舌尖都发颤，连桃核都泛着蜜香。
\"好吃吧？\"猴子仰着头，尾巴尖儿晃成扫帚，\"老猴子，这桃儿不叫'寿桃'不叫'仙果'，就叫...就叫'心甜'！\"
她摸着猴子的脑袋笑，余光瞥见三个娃娃已经跑远，边跑边喊：\"姐姐要来看我们堆泥猴啊！\"桃林深处传来他们的回声，混着鸟鸣和花香，把\"姐姐\"二字揉碎了撒在风里。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旧市集正飘着糖画香。
萧逸蹲在茶棚下，看卖糖葫芦的老汉用糖稀在石板上画\"福\"字，糖稀却总是凝不成形，最后歪歪扭扭变成朵云。
他抿了口茶，就听见马蹄声\"哒哒\"由远及近——西域使团的鎏金马车停在市集中央，车帘掀开，为首的白胡子使臣捧着块金板，上面刻着\"静序始于此\"五个大字。
\"我等闻得此处立了新规矩，\"使臣抚着金板，声如洪钟，\"特铸此碑，以彰功绩。\"
茶棚里的老秀才敲着旱烟杆笑：\"立碑？
上回土地庙前立了块'善'字碑，才三就让放牛娃刻了只蛤蟆——\"话没完，萧逸已经站起来。
他走到金板前，从布袋里抓了把沙，轻轻撒在碑基上。
\"这是...\"使臣刚要发作，就见沙粒像活了似的钻进金缝。
当夜，市集的狗突然狂吠，守夜的更夫举着火把一照，金板上的字迹正\"滋滋\"冒锈，原本笔挺的\"静\"字，竟慢慢变成道年轮——和花果山议事石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次日清晨，使臣蹲在金板前直搓手。
他的儿子正用锈粉往脸上涂，涂成个大花脸，举着树枝喊：\"我是无名大王！\"使臣盯着孩子脸上的锈痕，突然笑出了声。
他命人熔了金板，打成犁头分给农夫时，萧逸正站在田埂上。
春风吹过新翻的土，犁头闪着钝钝的光，比任何金碑都亮。
\"最深的名字...\"萧逸望着农夫们扬起的犁花，轻声道，\"是别人喊不出，却一眼认得。\"
韦阳村的变故发生在晨雾里。
老阿婆端着早饭推开院门，就见院角那丛手形草——往日叶片油绿得能滴出水，今儿个竟全变成了光尘，像撒了把星星在地上。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村民们围在草窠前直叹气：\"是不是咱没照顾好？\"
\"莫慌。\"韦阳蹲在草窠边，伸手接住飘起的光尘。
光尘落在他掌心，竟慢慢凝出片叶纹，淡得像月光。
当夜，村东头的媳妇哄娃睡觉，手刚摸到娃额头，一道微光\"刷\"地印在那儿，像朵温柔的云；村西头的愣头青扶跌倒的老木匠，掌心刚碰到对方肩膀，光痕就烙成个结实的印子，像句没出口的\"我扶你\"。
老村长举着油灯转了一圈，见家家户户的掌心都浮着叶纹，拍着大腿笑：\"草不在了，可咱们成了草！\"
二郎神的窑火这日灭得早。
他蹲在窑前，看徒弟蹲在草堆边抹眼泪——那子前夜偷采了窑边的新草，想炼\"通神香\"，却在草叶里看见自己幼年偷师父的钱买糖葫芦，看见自己骗师妹药是糖，看见自己跪在破庙前求神却不肯动手补漏。
\"哭够了？\"二郎神扔过去块抹布。
徒弟抹了把脸，把怀里的经卷全倒进火里。
火苗舔着经卷，竟没冒黑烟，倒像在跳一支笨拙的舞。
\"以前拜神，现在拜火；以前求名，现在求实。\"二郎神递过铁锤，\"这锤沉，可砸下去的印子，比任何神谕都实在。\"
徒弟接过锤，掌心的汗把锤柄浸得温热。
他望着窑里跳动的火，突然笑了：\"我终于认出了真正的神。\"
月上中时，孙朵站在桃林最高的枝桠上。
风里还飘着残语的最后一丝气息，像句没完的话，在她耳边打了个转又散了。
她赤足踩着桃枝，没动，却觉得有根无形的线，从她脚底出发，穿过桃林，穿过东海，穿过旧市集的田埂，穿过韦阳村的草叶，穿过二郎神的窑火——
花果山的年轮突然亮了，像被谁点了盏灯；
东海的渔夫揉了揉眼，看见船边的影子正和自己一起摇橹；
南荒的孩童本来在追蝴蝶，突然停下，望着笑；
二郎神的锤刚举到半空，突然顿住，抬头看星；
萧逸在田埂上打了个盹，梦见自己变成粒沙，钻进了年轮里；
盲童阿福牵着娘亲的手走进晨雾，突然松开手，往前跑了两步：\"娘，我认得这条路！\"
晨雾里的草尖轻轻颤着，像在应：\"没人写，没人喊，没茹火，没人下令——可我们，一直都在走，一直都在认，一直都在，演。\"
孙朵跳下树时，衣角沾了片桃花。
她望着渐亮的，忽然听见桃林深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三个娃娃的声音飘过来，带着刚睡醒的奶气：\"姐姐是不是还在？\"
\"她肯定在！\"
\"我昨儿梦到她了，她笑起来像桃儿甜！\"
孙朵藏在树后，望着他们举着野花东张西望的模样，忽然想起五百年前，有个猴子也这样，举着金箍棒喊：\"我是谁？\"
现在她知道了——
认不认名，不重要；认不认心，才重要。
风卷着花雨掠过她的发梢，远处传来娃娃的惊呼：\"看！
树底下有朵会笑的云！\"
她弯起眼睛，往桃林更深处走去。
那里，晨露正顺着新枝往下淌，滴在泥土里，发出极轻的、像心跳般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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