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刚漫过花果山的石笋尖,孙朵就蹲在了残灶前。
蓝布围裙的边角沾着昨夜篝火的灰烬,像撒了把星星碎。
她捏着根枯枝,轻轻拨了拨冷透的灶灰——这灶自五百年前被雷劈成两半后,就再没冒过热气,连山雀都只敢蹲在断砖上理毛。
可今儿奇了。
枯枝刚触到灶底,她指尖就传来温温的触感,像有人偷偷在灰里捂了块烤红薯。\"噗\"的一声轻响,一缕青烟慢悠悠升起来,在半空打了个旋儿,竟蜷成朵歪歪扭扭的筋斗云。
孙朵的眼睛立刻瞪圆了,枯枝\"啪嗒\"掉在地上。
\"爹?\"她声喊,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桃叶。
没人应。
但灶膛里的灰烬突然动了,细灰簌簌往上爬,在断砖上拼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家火\"。
孙朵的鼻尖突然酸了。
她记得时候趴在水帘洞看大圣烧火,老猴儿总\"灶火才是神仙的根\",后来被压五行山,被封斗战胜佛,这灶就跟着凉了五百年——原来它一直记着呢。
她摸出怀里的桃核瓶,倒出粒野山椒丢进灶膛。
火苗\"呼\"地窜起来,金里透紫,像极帘年大圣翻筋斗时撞碎的晚霞。\"成!\"她拍了拍手,蓝布围裙在晨风中晃出个弧度,\"咱朵家的灶,今儿起支棱起来!\"
村塾的铜铃刚响第三声,萧逸就踩着青石板来了。
他抱着摞《庭正史》,打算给孩子们讲讲新规矩——可推开门的刹那,书\"哗啦\"掉了一地。
十几个萝卜头正趴在课桌上涂涂画画。
最前排扎羊角辫的丫头举着毛笔喊:\"萧先生快看!
我画的大圣偷御膳房的锅!\"纸页上歪歪扭扭画着只猴子,尾巴卷着口黑黢黢的铁锅,旁边还题了句:\"锅比仙桃香,老君追着嚷!\"
\"还有我的!\"后排穿补丁褂子的男娃挤过来,\"我奶大圣打喷嚏震塌过南门,我画的喷嚏是彩色的!\"纸上的猴子张着嘴,七道彩虹从鼻孔里喷出来,把写着\"南门\"的牌楼砸得稀巴烂。
萧逸蹲下来捡书,指尖突然碰到个软乎乎的脑袋。
最角落的童子正趴在桌上睡觉,口水把纸都洇湿了,嘴里还嘟囔:\"大圣...尿急的时候别憋...憋久了变火眼金睛...\"话音刚落,他鼻尖\"啪嗒\"掉下一星水珠,落地成珠,\"咕噜\"滚进地缝。
\"哎你这崽子——\"萧逸刚要喊,地缝里\"噌\"地冒出株迷你桃树。
巴掌大的枝桠上结着三颗桃,每颗桃面都浮着字:\"真话养根\"。
他盯着那桃,喉结动了动。
五百年前神仙们篡改史书时,可曾想过最真的传,会从孩子的梦话里长出来?
\"萧先生发愣啦!\"丫头揪他的衣袖,\"你大圣真的偷过锅不?\"
萧逸弯腰捡起她的画,在\"锅比仙桃香\"旁边添了笔:\"真的,我替大圣作证。\"
月上柳梢头时,韦阳的巡夜灯笼晃到了村口老井。
他本想打桶水浇浇新栽的桃树,可凑近些一瞧,井水没映月亮,倒像撒了层蟠桃酱——油亮亮的,泛着蜜色的光。
\"奇了。\"他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水面。
光膜荡开涟漪,竟映出十里外的灶台。
穿蓝布衫的妇人正颠锅,嘴里哼着:\"大圣逃婚谣,玉帝急弯腰,王母追三条街,他抱着锅跑——\";白胡子老汉给孙子夹菜,筷子点着铁锅:\"这口锅你爷修过,当年大圣在这儿蹭过饭,把盐罐子当糖罐儿了!\";扎红肚兜的娃把最后一块桃干埋进土里,奶声奶气:\"留给叔叔路上吃,他肯定没吃饱...\"
韦阳的眼眶热了。
五百年前神仙们把传刻在石碑上,风吹雨打就模糊了;如今传钻进了灶台,爬上了筷子,埋进了孩童的土坑——这样的传承,才是挖不烂、烧不尽的。
他解下腰间的陶罐,舀了满满一勺井水。
水在罐里晃着,光膜却稳稳托着,像盏不熄的灯。
他把罐子轻轻放在村中央的老槐树下,月光漏下来,照亮罐壁上歪歪扭扭的刻痕——不知哪个孩子趁他不注意,用树枝划了行字:\"故事在汤里,也在我心里\"。
二郎神的铁匠铺半夜着了\"怪火\"。
他掀开炉盖的刹那,铁水表面浮起层粉红的浆,甜香直往鼻子里钻,活像糖炒桃仁。\"这是哪家娃子把糖葫芦掉进炉里了?\"他抄起铁钳要搅,铁水却自己翻涌起来,凝出行字:\"老杨,你锅底那块疤,是我啃的。\"
\"胡扯!\"二郎神抡起锤子敲了下砧子,\"那是雷劈的!\"话音未落,炉火\"轰\"地腾起,金红色的火光里竟映出大圣的影子——叼着半颗桃核,尾巴翘得老高,正冲他挤眼睛。
\"好你个泼猴!\"二郎神骂着,嘴角却往上翘。
那影子晃了晃,化作金烟钻进风箱。
原本锈死的风箱突然\"呼哧呼哧\"响起来,节奏跟当年大圣蹲在他铺前嗑瓜子一模一样——\"咔吧,咔吧,咔吧\"。
他的锤子顿在半空。
五百年前他追着大圣打,五百年后才明白:原来这破风箱里,早藏着大圣的喘气声。
月到中时,孙朵抱着熟睡的金猴坐在山顶。
山风卷着炊烟往她这儿吹,她忽然发现,每缕烟升到半空都会微微拐弯——像被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全往花果山飘。
\"你,咱爹要是回来,想先吃啥?\"她戳了戳弟弟软乎乎的脸蛋。
金猴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嫩芽扫过她手背:\"桃干汤...加两粒辣豆...\"
怀里的桃核瓶突然颤起来。
瓶底残留的\"本真墨\"缓缓溢出,在空中写出行字:\"不够辣,得加三倍。\"
\"好家伙!\"孙朵笑出了眼泪,\"连口味都传下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群山的炊烟突然齐舞。
万千缕烟扭成金红的绸带,在夜空下挥出个\"续\"字。
风中残语最后一次浮现,轻得像片桃瓣,却暖得能融雪:\"续。\"
她抱着弟弟往回走。
路过残灶时,火还旺着,金紫的火苗舔着陶锅。
她翻出半袋桃干丢进去,又摸出把野山椒——这次没数,直接撒了六粒。
\"辣不死你!\"她对着火苗嘟囔。
晨雾里传来萧逸的喊:\"朵!村头老井的水甜得能酿酒!\"
韦阳的声音跟着飘过来:\"我煮了桃干粥,给你留了最大的碗!\"
二郎神扛着酒坛从山下爬上来,风箱还\"呼哧呼哧\"响:\"老杨带酒了!
话算话!\"
孙朵舀了勺汤,热气泼她眼眶发疼。
灶火突然晃了晃,火星子溅在陶锅沿上,蹦出点靛蓝的光——像极了大圣当年被唐僧念紧箍咒时,眼里冒的那点委屈火。
她盯着那抹蓝,嘴角慢慢翘起来。
明儿早上,这锅桃干汤该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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