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开个火星，溅在孙朵沾着桃汁的手背上。
她“嘶”地缩了缩手，这才惊觉自己盯着锅底那道秤纹看了足有半柱香——木勺还浸在汤里，浮起的桃干正慢悠悠打转，像在替她数心跳。
“朵姐！村东头又闹起来了！”院外传来毛头破锣似的喊叫声，尾音还带着哭腔，“王二牛家子偷了后山的野桃，被守桃的老张头逮住啦！要按旧规削魂三日！”
孙朵的猴耳朵“唰”地竖起来。
她抄起汤勺搅了搅锅，那秤纹突然亮了亮，左边托着颗泡发的桃干，右边竟凝出滴透明的泪——跟她前世在幽冥见过的“善恶秤”有七分像，却没半丝阴曹的森冷，倒像被灶火烤过似的暖融融。
“削魂？”她把汤勺往锅沿一磕，瓷勺柄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桃汤，“现在啥年月了？旧规早该扔南门喂乌鸦了。”着掀了围裙往腰间一系，顺手从灶台边的桃核瓶里倒出滴墨——那瓶子是菩提祖师送的，装着当年孙悟空大闹蟠桃园时震落的桃核磨成的墨，是“凡饶理，得用凡物来写”。
她指尖沾着墨往秤纹的泪滴端一点，锅里的汤面“嗡”地荡开涟漪。
水面浮起幅影画：土坯房里铺着破草席，个穿补丁褂子的少年正把野桃往瓦罐里塞，罐口堆着半袋草药；床头躺着个干瘦的妇人，咳得浑身发颤，手却还攥着少年的衣角，哑着嗓子：“别去...后山有守桃的神仙...”
“是为给娘抓药啊。”孙朵的尾巴尖轻轻扫过锅沿，扫落几点汤珠，“老张头那倔老头，肯定没问青红皂白。”她抄起个竹篮装了半篮自家晒的桃干，拽着金猴就往村东头跑——金猴正抱着半块桃酥啃，被她扯得踉跄，桃酥渣子撒了一路。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
老张头攥着少年的手腕，胡子抖得像风吹的麦穗：“这崽子偷桃！按规，削魂三日！我当年在御马监当差时，偷颗夜明珠都得扒层皮——”
“御马监？”孙朵扒开人群挤进去，把竹篮往老张头怀里一塞，“您老当年在御马监扫马粪吧？我爹，你们那规矩早被他一棍子扫进河了。”她蹲下来平视少年，见他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手背上还沾着草药渣，“弟弟，你娘的药钱够了么？”
少年浑身一震，“扑通”跪下来：“够...够了！我就是...就是看那桃红得像我娘以前给我蒸的桃包...”他突然抽噎起来，“我娘，等她病好了，要给我蒸最大的桃包...”
孙朵的尾巴悄悄绕住他的手腕，暖融融的。
她扭头冲老张头挑眉：“旧规偷者罚，可咱新规矩讲——因饿而取，记过一桩。”她指了指围观的孩子们，“罚他给全村扫灶三日，每扫一口灶，就跟人家句‘对不住’。扫完了，我让萧逸教他认药草，以后不用偷也能给你娘抓药。”
话音刚落，她腰间的桃核瓶“叮”地响了一声。
再看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不知何时浮起道金光——正是她锅里那杆秤，泪滴端“唰”地沉下去，桃干端轻轻翘起，滴着光的泪“啪嗒”落在少年额头上。
少年猛地吸了吸鼻子，眼里的戾气像被风吹散的云，只剩股子透亮的清。
“得嘞！”老张头把竹篮里的桃干往兜里塞了两把，“我家那口破灶正愁没人扫呢！崽子，明儿起早，先扫我家的！”围观的人哄笑起来，有几个妇人已经开始数自家的灶口——东头王婶要扫两口，西头李伯要扫三口，连村尾瞎眼的赵奶奶都拄着拐棍喊：“算上我家那口！”
孙朵拍了拍少年的头，一抬头正撞进萧逸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这子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后边，手里转着根桃枝，发梢沾着草屑——准是刚从田埂上跑过来的。
“看什么看？”她叉腰，“没见过断案啊？”
萧逸晃了晃桃枝：“我倒是见着了更有意思的。”他指了指村西头的晒谷场，几个娃正蹲在地上用炭块画“公堂”，最胖的那个套着他去年丢的旧褂子当“官服”，扯着嗓子喊：“堂下何人？”旁边扎羊角辫的丫头举着根狗尾巴草当“惊堂木”，“啪”地拍在地上：“我！我放的牛吃了张阿婆家的菜！”
“罚你给张阿婆唱首《月亮馍馍香》！”胖娃一拍大腿，“笑不出不准停！”
萧逸的“无形之引”悄悄探了过去——那是菩提祖师教他的本事，能像抽丝似的抽出人心底的念头。
这一探不要紧，他竟看见晒谷场的炭画下泛着微光，每句判词都像根细针，“噗”地扎破了藏在大人心里的疙瘩：张阿婆摸着被牛啃秃的藏，嘴角偷偷往上翘；放牛娃的爹蹲在墙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那是他时候听戏时才有的动作。
“朵，你看。”萧逸扯了扯她的衣袖，桃枝在地上划出道浅痕，“他们不是在胡闹。”他蹲下来，用桃枝在炭画旁添了几笔，“笑能抵过，真话免罚。”八个字刚写完，炭画的“律绳”突然亮得刺眼，连晒谷场的土都泛着暖光。
“嘿！”孙朵凑过去看，“你这破桃枝还挺神。”她刚要伸手摸，远处传来韦阳的咳嗽声——这子向来像块沉默的石头，咳嗽声倒比敲梆子还响。
顺着声音望过去，村尾那户姓陈的人家正冒黑烟。
韦阳抱着盏油灯站在门槛前，灯焰被风扯得歪歪扭扭，却在地上投出片幻影：大雪里，个年轻男人背着个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娃趴在他背上啃冻得硬邦邦的馍馍，男人摔了个跟头，立刻翻身把娃护在怀里，自己半边脸都埋进雪里，却还笑着：“娃，爹给你捂捂手。”
“是陈叔和他儿子！”围观的人声嘀咕，“听爷俩为盖房的事吵了三，连灶都不烧了。”
孙朵踮脚望过去，就见陈叔的儿子从门里探出头，盯着地上的幻影发怔；陈叔扒着后窗，眼角泛着红。
韦阳没话，只把油灯往门槛上一放，转身走了——他的影子被灯照得老长，像根插在地上的火把。
次日清晨，陈家门口的烟囟“突突”冒出白汽。
孙朵端着桃干汤路过时，正撞见陈叔端着碗热粥往屋里走，他儿子跟在后边，手里提着把新劈的柴。
两人谁都没话，可那口冷了三的灶，烧得比过年还旺。
韦阳夜里来敲孙朵的门，手里攥着块青石板，上边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家火熄，非因柴尽，乃心冷。三日不燃，邻里共劝。”他把石板往桌上一放，指节蹭了蹭上边的刻痕：“他们刻的。”
“你这‘民间精神纽带’当得挺像样啊。”孙朵舀了碗汤递给他，“我爹当年要是有你这本事，早把庭的破规矩全改成‘摘桃不挨打’了。”
韦阳低头吹着汤，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们不是在守规，是在教规怎么长肉。”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哐当”一声响。
孙朵扒着窗户往外看，就见二郎神的铁匠铺前站着个穿褪色官服的老头，怀里抱着本破破烂烂的《刑罚录》，正跟二郎神掰扯：“上仙，如今‘打神鞭’断了，‘削功台’塌了，连谁该罚都定不下...您老当年在灌江口审案最公道，这残卷...”
二郎神“当”地一锤砸在铁砧上，火星子溅得老吏直往后跳。
他抄起那口“留疤锅”——就是前儿个老农送的，锅底全是烧出来的疤痕——往地上一放。
疤痕里突然渗出金红色的焰，在青石板上烧出一行字：“谁让百姓笑，谁就是好人；谁让百姓哭，谁就滚蛋。”
老吏盯着那行字，嘴唇直哆嗦：“这...这不合规制...”
“规制？”二郎神把铁锤往腰上一挂，“你们的规是刻在石头上的，咱的规是烧在灶膛里的。”他踢了踢地上的字，火星子“噼啪”炸响，“石头会裂，灶火越烧越旺。”
老吏抱着《刑罚录》灰溜溜走了。
孙朵蹲在铁匠铺门口，看那行金字慢慢渗进土里，突然觉得脚下的地在发烫——像有无数根线从地底下钻出来，缠着她的脚脖子往上爬。
她拽着金猴爬上花果山残崖时，已经擦黑了。
晚风裹着饭香往鼻子里钻，孙朵突然屏住了呼吸——脚下的万家灯火竟连成了片光网！
高处是前儿个用炊烟织的“规环”，低处是各村刻着新规矩的石板连成的“地约网”，中间穿梭着亮晶晶的线：有孩子们的笑声串成的“笑脉”，有委屈的泪凝成的“泪线”，还有灶膛里的火连成的“火道”。
“姐姐，那儿！”金猴啃完最后块桃干，吐着桃核指了指律阵中央，“缺个开头！”
孙朵顺着看，就见律阵正中央悬着块空白，像张等墨的纸。
她摸了摸腰间的桃核瓶，突然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风里，竟凝成支笔。
她抬手在空里写道：“凡人所痛，即所律；凡人所笑，即道所护。”
血字刚落，万灶齐鸣！
每口锅、每眼灶都“轰”地窜起火柱，把七个字烙进云层。
风中残语最后一次显形，所有声音都凝成个“立”字，像声炸雷，又像谁在灶膛前喊“开饭”。
再看庭废墟里，那块立了千年的“旧律石”“轰”地倒了。
孙朵眯眼望去，石头背面竟有块空白，正缓缓渗出桃汁——像墨，像血，像所有凡饶心跳。
夜更深了。
孙朵蹲在灶前清理锅灰，竹刷扫过锅底时，突然觉得有东西在动。
她凑近一瞧，焦黑的锅灰正慢慢蠕动，竟组成行字——
（欲知这行字写了什么，且看灶膛里的秘密如何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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