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东岭，孙朵就踩着露水往村里跑。
她怀里还揣着从桃树上摘的新桃，打算给萧逸留两个——那家伙总她偷吃不分享，昨还蹲在石磨边啃干馍瞪眼呢。
可刚拐过晒谷场，她就被自家院门口的红绸绊了个踉跄。
青石板上飘着三柱香，青烟绕着锅台打旋儿，几个老妪正跪在地上，额头快碰到泥土地：“灶王爷显灵嘞，咱家朵的锅要管东岭雨水、西坡收成，连二娃子跟村头阿秀的婚事都归它管！”
孙朵瞪圆了眼。
那口跟了她三年的黑铁锅正端端正正坐在灶上，锅盖上沾着没擦净的粥粒，此刻却被红绸缠得像娶亲的花轿。
她伸手去掀锅盖，指尖刚碰到木柄，锅底突然“滋啦”一声，焦黑的痕迹里浮出一行字，歪歪扭扭像学生描红：“今日宜立灶政，忌动荤腥。”
“得嘞，连菜谱都管上了？”她叉着腰笑出声，刚要往锅里添水，脚边突然窜过一道黄影——是金猴。
这猴崽子不知从哪摸来块油渣，正踮着脚舔锅沿的剩粥，舌头一卷一伸活像个毛刷。
“呸呸！”金猴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金澄澄的云团从他鼻孔里喷出来，在半空凝成个透明的茧。
茧里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像隔了层棉被话：“去年张婶‘再旱下去要喝西北风’，结果真下了场救命雨。”“李伯骂牛棚漏雨，第二夜瓦就自己补上了。”“咱选这口锅当官，准保灵！”
孙朵的手悬在锅沿上，突然想起昨夜桃枝沙沙响时，老桃根传给她的震颤——不是神仙的法旨，是千万声“该这样”“要那样”的念叨，像春蚕吃桑叶似的，把地间的规矩啃出了新模样。
她屈指敲了敲锅底，金属声嗡嗡回荡：“行啊，既然你当官，总得有点政绩吧？明儿东岭要是不下雨，我就拿你烙葱花饼。”
话音刚落，村口石磨那边传来萧逸的笑骂：“朵！你家锅又抢我生意？”
孙朵扭头，见萧逸正蹲在石磨旁，脚边围了七八个光屁股村童。
两个扛锄头的农夫站在他身后争论，一个拍着腿：“昨儿我在南沟喊‘该修渠’，晚上渠缝里的草都自己啃出条道儿！”另一个搓着胡子点头：“我媳妇骂我‘懒如死猪’，今早猪圈墙真塌了——你邪乎不？”
萧逸手指轻轻敲着石磨，眼尾微微上挑。
孙朵知道他这副模样是运了“无形之引”——那是他能看透人心的本事。
果然，他突然伸手抓向半空，像捞什么看不见的丝线：“看见了吗？你们的话落地就成了网，的人多了，网就成了绳子，能拉着山山水水动。”
“那萧哥哥教我们念咒！”扎羊角辫的丫头拽他衣角，“昨儿你教‘灶火为令’，我跟阿牛念了三遍，我家烟囱直得像旗杆！”
萧逸笑着站起来，冲村童们招招手：“来，跟我念——‘灶火为令，饭熟则政行！’”
晒谷场上顿时响起奶声奶气的齐耍
孙朵抬头，就见全村的炊烟“唰”地挺直，像被无形的手拎着往上提。
烟柱在半空扭啊扭，竟拧成一面大旗，红底黑字写着“东岭自治”，旗子下摆还沾着饭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得，现在嘴皮子比雷公电母还好使。”孙朵憋着笑往萧逸怀里塞桃，“你这是要当孩子王？”
“孩子王怎么了？”萧逸咬了口桃，汁水顺着下巴淌，“他们的话最干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网结得最结实。”
夜色漫上来时，韦阳的油灯晃到了村东老井。
他总爱夜里出来转，能听见土地喘气的声音。
井沿的青苔上刻着新字，是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的：“救根之后，火种不熄。”他伸手摸了摸，指尖麻得像被蚂蚁咬——那字里竟有脉搏在跳。
井水突然“咕嘟”一声，水面升起半尺高，映出一片火海。
韦阳凑近细看，每团火里都有张模糊的脸：张婶在骂儿子挑食，李伯在夸新麦抽穗，二娃子红着脸跟阿秀“等收辆子就盖房”……所有声音汇在一起，像春潮漫过河床：“我们的锅，自己了算。”
他站了很久，久到月光爬上井台。
炭笔在井壁上划动，新字带着炭香：“官从灶出，权自饭来。”
次日清晨，孙朵推开院门就愣了——村口老槐树上挂着一溜锅铲，铜的、铁的、陶的，在风里叮当作响。
刘老汉蹲在树下抽旱烟，见她来就乐：“昨儿后半夜，各家都梦见自家锅铲‘该挂起来’，你瞧这架势，像不像当年二郎神庙前的兵器架？”
“像，就是多了股粥味儿。”孙朵吸了吸鼻子，果然有股米粥的甜香混在风里。
她正琢磨着，村西头传来“哐当”一声响，是二郎神的铁匠铺。
“好你个破锅！”二郎神的大嗓门震得窗纸直颤，“我打铁的认过条、服过老君，什么时候听你个烧饭的指挥？”
孙朵挤进去，就见铁匠炉里的火绿得瘆人，铁水在锅里翻涌，竟拼出四个大字：“灶为枢。”二郎神抄起大铁锤要砸，半空中突然飞出把捕——是王二嫂家的，刀面上焦痕斑驳，写着“你不服？”
“反了！”二郎神抡起锤子，火星溅得满屋子都是。
可火星落在哪儿，哪儿就冒出棵桃树，嫩生生的叶子全转向他，沙沙响成一片：“你打的是民心。”
他举着锤子的手僵在半空，盯着掌心的老茧——这双手打过兵的甲，铸过哪吒的枪，此刻却被一口破锅、一把捕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摘下满是铁屑的帽子，轻轻放在炉前：“行，我认这个官。”
月上中时，孙朵抱着金猴上了山顶。
她咬破指尖，在五口空锅底各画晾符，血珠渗进焦痕里，像给旧账本盖新印。
干草堆点燃的刹那，五口锅倒扣在火上，火焰绕着锅身转圈，投出五道光影：有扛犁的农夫，有修渠的水匠，有敲锣的娶亲队伍，有背刀巡逻的后生，还有端着供品的老妪。
“不是我要立规矩。”她对着风轻声，“是你们自己，想当家了。”
五口锅同时轰鸣，炊烟冲上际，化作五色云霞。
云端深处，风中残语最后一次轻响，像叹气又像喝彩：“政。”
孙朵抬头，看见那道锅底星带又亮了些，比昨夜多长了一寸，像有人握着笔，在书上添了新笔画。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九霄之上，玉帝案头的《三界典章》突然“哗啦”翻页，最后一页空白处缓缓浮现一行字：“东岭村，灶政初立。”
晨光再次爬上东岭时，村口石碑上多晾金光。
那光很淡，像有人刚贴了张纸，又怕被风刮跑，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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