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鹰嘴崖，孙朵就被金猴拽着袖子晃醒了。
毛猴嘴里塞着半块隔夜的枣糕，爪子上还沾着芝麻：“姐姐姐姐，张叔那座老庙在西沟坳，我都问清楚了！”他尾巴卷着根树枝当马鞭，在草席上“驾驾”地跑，把铺盖卷撞得滚到墙角。
“祖宗，你昨晚是不是偷吃了灶上的蜜饯？”孙朵揉着被踹疼的腰坐起来，见金猴耳朵尖都泛着红，活像两颗番茄，忍不住捏了把，“行啦行啦，这就走。”她把桃核往袖袋里一揣——那桃核昨夜又裂开道缝，摸起来温温的，像揣了颗要发芽的太阳。
出村时正碰上来送早饭的萧逸。
这子手里拎着竹篮，里面是刚蒸的菜包，热气把他鼻尖都熏得红扑颇：“听你们要去巡边界？我跟着凑个热闹。”他往孙朵手里塞了个包子，又给金猴擦了擦沾着枣糕渣的下巴，“上回你山神庙的砖雕有蹊跷，我带了放大镜。”
韦阳也背着手从巷口转出来，肩头落着只花斑雀：“我昨夜梦见灶王爷托梦，西沟坳该添口新锅。”他晃了晃背上的布包，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铁器响，“顺路给你们当个挑夫。”
四人笑笑往山坳里走。
金猴蹦得最欢，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踢块石子，结果在转过最后道山梁时“吱呀”一声刹住脚——眼前的山神庙比张叔描述的还惨：庙门斜挂着半扇，门楣上“有求必应”的金漆早被雨水冲得斑驳，神像的脑袋滚在草窠里，半张脸糊着蛛网，倒像在对他们挤眉弄眼。
“这庙看着比我爷爷的牙还松动。”萧逸蹲下来敲了敲庙墙，墙皮簌簌往下掉，“不过奇怪，我怎么听见里面有动静？”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庙里传来锅铲碰铁锅的脆响。
孙朵把金猴往身后一护，顺手摸出根桃枝——虽是巡边界，她总习惯带点孙悟空当年的家什。
可刚推开门，她就愣在原地：十几个村民正挥着锄头拆墙，神案被掀了个底朝，几个妇女蹲在地上砌新灶，砖块码得整整齐齐；原本供山神的木龛被掏了个洞，里面码着油盐酱醋，连那尊摔裂的泥像都没浪费，被架在墙角当菜墩子，刀背敲得“咚咚”响。
“哟，是朵姑娘！”领头的王老汉抹了把汗，手里的瓦刀还沾着石灰，“来凑个热闹？咱们正把这破庙改成便民食堂呢！”他指了指香案——昔日插香的铜炉里装着半炉粗盐，签筒里插着几棵带泥的葱，“你瞧，这香炉腌咸菜正得劲，签筒插葱还省得找竹筒。”
“可...这是山神庙啊。”孙朵看着神位上被翻过来的木牌，背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今日特供：辣炖猴头菇 两文钱管饱”，一时有点发懵，“以前村民来求雨求平安，现在改成吃饭的地儿，神仙不怪罪么？”
王老汉把瓦刀往腰上一插，笑出满脸褶子：“怪罪？上回暴雨冲垮河坝，咱们求了半个月山神，泥像前的供品都发馊了，也没见水退半寸。后来是杨铁匠带着青壮连夜打桩，萧子帮忙算水位，才把堤坝保住的。”他蹲下来拍了拍新砌的灶膛，“现在咱们想明白了，神仙要是真显灵，不如显在这灶火里——让赶集的有口热汤喝，让砍柴的有个歇脚地，比磕一百个头实在。”
萧逸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他蹲在庙门口，手指轻轻抚过地面青石板，忽然“咦”了一声。
孙朵看见他眉心微微皱起——这是他用“无形之引”探查时的习惯动作。
过了会儿，他眼睛亮得像星子：“朵你看！”他指着灶台下的砖缝，“原本聚在神像脚下的信脉没断，只是顺着地基爬进了灶膛！”他掏出炭笔，在刚刷白的墙上“唰唰”写了八个大字：“饭食即祭礼，饱暖即安康。”
“好！”人群里传来喝彩。
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举着块锅底灰跑过来，踮脚在横批位置抹晾黑：“我爹食堂得有个吉利话！”她仰着脏乎乎的脸，“姐姐你看，‘欢迎再来’！”
孙朵望着那面墙，忽然想起前儿夜里赵猎户家的铁锅自己找主人。
她摸了摸袖袋里的桃核，芽尖似乎又顶出零，痒丝丝的。
日头偏西时，韦阳的布包派上了用场。
他从里面掏出口黑黢黢的铁锅，往新灶上一扣：“这口锅是用老槐树的根烧的，火旺。”又摸出盏粗陶油灯，挂在原山神泥像头顶的梁上。
灯光漫下来，照见墙上不知谁画了幅地图——用红绳标着方圆百里的“锅政联络点”，每个点旁都画着个饭勺，活像满星斗落进人间。
“这是...”孙朵凑近看，发现地图最边缘的点还标着“待开发”，旁边用铅笔写着“西沟坳食堂可辐射十里”。
韦阳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红绳：“昨夜我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听见有人敲碗——是三十里外的李庄。他们新盖了碾房，想跟咱们搭个伙，以后磨了新面给咱们送过来。”他低头在登记簿上签名字，身份栏写着“炊事志愿者”，墨迹未干，“现在不用跪神龛了，敲敲碗，喊两嗓子，人心就连起来了。”
二郎神是在掌灯时分来的。
他扛着个五孔蒸笼，铁箍蹭得发亮，往桌上一放震得茶碗跳起来：“听改食堂缺家伙？我新打的蒸笼，一笼能蒸五十个包子。”有人要给他立功德碑，他把铁锤往地上一杵：“刻什么名字？要刻就刻‘素馅包子配方：韭菜两把，鸡蛋三个，盐少许’。”
当晚，二郎神亲自掌灶。
他系着王婶借的花围裙，用当年熔炼兵铠甲的铁锅炒了盘“齐辣子鸡”——鸡肉块切得方方正正，辣子红得像火，香气刚飘出锅，山风都跟着打了个旋儿。
更奇的是，山坳外的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几双绿莹莹的眼睛在树影里闪——是附近的野物。
可它们只敢趴在庙外的草坡上，远远嗅着香味，连草叶都不敢碰断一根。
“以前它们怕我的三尖两刃刀，现在怕这口锅。”二郎神擦了擦额头的汗，望着外面的黑影笑出声，“怕什么？怕我炒鸡不够吃，要抓它们顶数？”
深夜，孙朵爬上庙顶。
星空漫下来，那道曾经刺得人睁不开眼的锅底星带，现在淡得像片云，几乎要融在夜色里。
她怀里的金猴突然拽她袖子：“姐姐你看！云开了！”
她抬头，只见南方向的云层裂开道缝，隐约露出些残垣断壁——是南门遗址。
可不等她看清，四面八方的炊烟涌了过来，像千军万马，又像温柔的手。
烟雾里，残旧的飞檐慢慢往下沉，变成新屋的屋脊；断裂的玉柱弯了弯，成了冒烟的烟囱；最顶上的匾额“轰”地翻过来，背面焦痕清晰：【东岭联合食堂·分店筹建挚。
孙朵仰头大笑，笑声惊得庙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风卷着炊烟掠过她发梢，她听见山脚下传来锅铲碰撞的脆响，听见孩子们追闹的笑声，听见远处传来“包子出锅喽”的吆喝——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比当年庭的金钟玉磬，要热闹一百倍。
后半夜，她蹲在庙后的山巅啃桃干。
山风卷着晨雾漫上来，她的目光却还黏在南方向——那里的云层又合上了，可她知道，云层底下藏着些新的东西，正像袖袋里的桃核，正裂着缝，发着芽，要顶破旧壳，长出片新的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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