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燃2001

万古青天一株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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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虎啸青瓦台·河中的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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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博的语气笃定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被历史证明的真理。

他没有丝毫酸意或忌惮,反而有种清晰的认知带来的坦然。

“况且……”

他收敛笑容,目光变得郑重而深远,如同望向窗外河对岸那一片闪烁的万家灯火,

“我李明博此来,不是为了跟你斗个你死我活。

吴总,锋芒太露易折啊!”

他深吸一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狼藉,而后对着吴楚之笑了笑,

“斗气掀桌子?容易!手一抬,桌子翻了,碎片满地,都难看!”

李明博的眼神变得极其认真,带着一种超越当下局面的宏大视野,

“但吴总,你我这等人,站在这里,掌控着各自国家的一方资源,目光仅仅盯着眼前洒落的那几粒芝麻……”

他重重一顿,“那是暴殄物!辱没我辈格局!”

李明博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吴楚之心头,

“我们头上是星辰大海,脚下是百万人生计!我们要谋的,是子孙后代在东亚这片土地上的兴衰格局!”

吴楚之瞳孔微微一缩。

李明博这番话,瞬间将这场围绕hY电子收购的、一地鸡毛的商业冲突,拔高到了民族经济未来、区域竞争格局的宏大维度。

他感到血液在体内加速奔流,一种久违的、被更高层次目标所点燃的雄心在鼓噪。

“既然如此,”

吴楚之的声音果断而沉稳,直接切断了可能的商业纠缠,“李先生,这一地鸡毛徒增烦扰。你我……换个清净地方谈?”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泡菜奶油,意有所指地提议。

“正合我意!”

李明博几乎立刻接口,脸上绽放出“果然没看错你”的赞赏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恶客登门反客为主的坦率,

“不如趁此春夜良辰,沿河走走?吴总,我不妨直言——”

他用手指了指宾馆外黑黢黢的河岸轮廓,“听贵府这府南河改造工程,顶着‘联合国人居奖’的金字招牌。

实不相瞒,我这次飞锦城,一为灭火,”

他瞥了眼面色难看的金润奎,话锋轻转,“二则,正是想来取取经,学学你们这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

我在汉城筹备的清溪川复原计划,正愁找不到好样板!这堂课,”

他看向吴楚之,眼神灼灼,“吴总可得给我这个恶客好好上上!”

“我?”

吴楚之微微挑眉,脸上适时浮现一丝谦逊的讶异,

“李先生言重了。我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子,向您介绍民生工程?

怕是有班门弄斧之嫌,哪里够格?

请位专业官员作陪岂非更好?”

李明博闻言,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甚至略显顽皮地朝吴楚之“挤了挤眼”,压低声音带着心照不宣的亲昵,

“吴总,何必自谦?

来之前,对你,我是做足了功课的。

据我所知,你家两代人都参与了这项工程的设计,而你本身,也在联合国考察这个工程时,代表锦城青少年做了主旨演讲。

要锦城民间非专业人士谁能把这个工程讲明白的,估计也就只有吴总你了。”

“何况,我这身份,眼下毕竟只是汉城的‘候任’市长,还未走马上任。”

他刻意加重了“候任”二字,随即意有所指地看向大厅远处某个角落,很快收回视线,

“东明兄(严东明)位高权重,此刻陪我‘考察’,岂不是把低调的商务行程抬成了外交规格?

不合时宜,徒增敏感啊!”

他话锋一转,神态从容自若,

“巧的是,我身上还挂着个虚衔——现代集团名誉总裁的帽子还没摘嘛!

你呢……”

他含笑看着吴楚之,“果核科技的掌舵人。

两个企业家,借着考察环境工程的由头,随便走走聊聊,交流点企业依托地方发展的心得……

这身份,合理!

这场合,安全!

这逻辑,丝滑无缝!”

吴楚之心底无声地“呵”了一下。

好一个李明博!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拿捏政治分寸如同精密的钟表,转换身份角色更是炉火纯青。

从突兀现身晚宴厅的“灭火队长”,到要求考察工程的“取经学生”,再到此刻光明正大地用“企业家”身份拉起商务考察的幌子……

陡然出现的所有突兀点,竟被他寥寥数语如行云流水般彻底闭环!

一切非商业因素导致的僵局,被这身份转换的魔法瞬间消解。

“李先生思虑周全,安排精妙,”

吴楚之不再推拒,嘴角噙着“果然姜是老的辣”的淡笑,顺势伸手一引,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请随我来。”

他没有看身后新罗代表团或果核成员的反应,迈步走向通向河岸的侧门。

李明博笑容满面,脚步稳健地跟上,两人并排而行,仿佛相识已久、准备洽谈新项目的商界伙伴。

沉重的宴会厅侧门被侍者无声滑开。

春夜清凉湿润的空气裹挟着府南河特有的水汽和草木芬芳,瞬间涌入室内,冲刷掉残留的泡菜辛辣与压抑氛围。锦江宾馆辉煌的灯火被甩在身后。

前方,府南河的轮廓在朦胧夜色中如一条蛰伏的墨带,沿岸步道上的地灯如同星斗般点缀其中,延伸向更深的未知。

严东明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在门口拐角处,如同完成了某种默剧舞台的布景任务。

新罗代表团众人面面相觑,沉默而迅速地跟上。秦莞、萧玥珈、叶米等人也随即移动,无声地汇入这场夜色下的“考察”队伍。

……

吴楚之的声音在岸边响起,沉稳而清晰,开始向身边并肩而行的李明博介绍这条流淌着锦城千年记忆与当代荣光的河流,

“李先生请看,我们立足之处就是府南河综合整治的核心示范段。

工程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其时……”

吴楚之指着前方拓宽的河道和崭新的护坡,声音沉稳清晰,

“起来,府南河的病根很深。

其实毫不客气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它是锦城的‘清溪川’。

河道窄淤塞,百年一遇的洪水能把半座城泡汤;

两岸民居作坊林立,生活污水、工业废水直接排入河道,河水常年泛着墨汁般的泡沫黑绿,夏臭气熏,蝇蚊成灾。

河湾处更是挤满了乱搭乱建的棚户区,垃圾堆成山,简直就是城市背面溃烂的疮疤。”

他手指划过蜿蜒的河岸线,“而治理它的第一步,是‘壮筋骨’——河道大手术。

我们花了大力气裁弯取直,拓宽过流断面,河底挖深至能抗百年洪水。

两岸用厚重的条石和混凝土筑起坚固护坡,底下预埋了碎石反滤层和排水盲管,保土泄压两不误。”

目光投向远处灯火掩映下的绿带和步道:“第二步是‘清血污’。

沿河埋设了数十公里长的双层截污干管,把两岸污水全数收集,直送下游新建的污水处理厂。

老旧的合流制管道要么废除,要么改造分流——雨水走雨水管,污水入污水网。”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自豪:“最后一步是‘通血脉’。

我们在上游建了橡胶坝控水,下游引入活水工程,从都江堰调来岷江清水注入河道。

再配以沿岸精心规划的绿化湿地和生物浮岛,让它恢复自净能力。

这才有了您现在看到的,不再是墨汁沟,而是能游鱼、可亲水的新府南河。”

……

“…所以,河道拓宽的核心思路是‘截弯取直’,顺应自然水势,增强泄洪能力,同时利用裁出的空地营造沿岸绿地和公园,提升市民生活品质。”

吴楚之指着前方明显收窄、笔直向前的河段,侃侃而谈。

夜风带着河水的微腥,拂动他的额发。

两岸的景观灯带如同两条蜿蜒的光龙,勾勒出笔直河道的崭新轮廓。

李明博背着手,凝神细听,目光锐利地扫过宽阔的河面、整齐的护坡和新修的亲水平台。

他时而微微颔首,时而犀利地提出问题,

“吴总,护坡的生态性怎么保证?

石砌是牢固,但太生硬。你们这些绿化带下的泥土结构,雨季能扛得住冲刷吗?”

他指向对岸一片刚刚成型的缓坡草坪。

“李先生问到点上了,”

吴楚之从容回应,详细解释护坡采用的加筋土工格栅配合草皮固土的生态工法,以及底下的碎石排水层结构。

没法子,他也不想懂的。

但是任谁特么的出生在一个工程师世家里面,三岁会尺规作图,五岁会画工图,七八岁会玩cAd都是基本操作。

就连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饭桌上全是各种结构术语,或者爷辈、父辈有意无意的灌输,无用的知识全部往脑子里钻。

这种家庭环境下出来的孩子,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可以吊打本科生。

气氛看似专业而平和。

夜色下,府南河的流水在灯光映照下波光粼粼。

然而,就在吴楚之继续阐述下游一个关键河湾改造方案时,李明博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瞬间划破了表面的平静:

“吴总,”

他目光锁定在河道远方一个隐约可见、如今已被“削平”的旧河道遗址位置,那里原本必然是一处依水而生的老商业区,“

这里的关键,不仅是挖渠筑堤、疏浚水道吧?真正要命的,是这一债截弯取直’之后——”

他猛地转过身,视线如冰冷的刀锋,瞬间刺破夜色,直直砍在吴楚之的脸上,

“原先河湾处那些盘踞了几十年、依河生息的老码头、老货栈、老商铺……怕是要统统化作历史的尘埃了吧?”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河水的流淌声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锋利话语冻结了!

吴楚之迎着那灼饶、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惊愕,反而浮现出一种意料之症甚至略带欣赏的玩味笑意。

他随意地摊了摊手,动作轻松写意,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自然规律罢了,李先生。”

他的声音在夜色下带着一丝清冷,“旧船沉时,若船上的舵手还死抓着船舷不放,最终只会被旋涡拖下去,和整船人一起溺保”

他轻描淡写地将“船只沉没”这个意象抛了出来,眼神却格外明亮锐利,看向李明博。

“关键在于,那些能看清大势、能掌好方向的好舵手,要让他们及时登上新的、更坚固的船!

这才是破而后立的真义。

至于被时代淘汰的沉船本身,是进垃圾场还是博物馆,全看它的价值还有多少能重铸的余地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应“废掉”的问题,而是用“舵手登新船”的隐喻,清晰地、毫不掩饰地向李明博传达了自己的意图——

我看中的不只是hY电子这条破船上的部分残骸!

我看中的是hY集团这条船上有能力掌舵的核心人才和那些尚未完全蒙尘的宝藏(技术、专利、市场渠道)!

我要的是“整合”,是“吸纳”!

在真正的骄面前,有些事,你可以骗过去,有些事,是骗不过去的。

吴楚之并不认为自己所有的打算,可以瞒过全下的人。

弹丸之地的大统领,他也是相当于华国一省之地选出来的政治精英。

跟这种人玩心眼?

吴楚之不觉得自己有这种本事。

至少在尹卡卡之前,青瓦台只有输家,没有孬种,更没有蠢蛋。

要想在这种任务面前做点啥,韦宝那一套‘九句半真,半句半真半假’才是下至理。

李明博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如同被强光照射的猫眼,控制不住地猛烈一缩!

嘶!

一股冰寒刺骨的惊悸瞬间穿透了他的脊背!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尽管一直在试探对方的胃口……

但吴楚之如此坦率、如此赤裸、如此野心勃勃地用“旧船沉没”与“舵手登船”来比喻他对hY集团的觊觎,还是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已不仅仅是吞并hY电子,这分明是对整个摇摇欲坠的hY集团“核心资产”的饕餮垂涎!

一股混杂着震怒、被冒犯的巨大压力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感(为郑家?为hY?)冲击着李明博的心神!

吴楚之清晰地看见李明博喉结的滚动。

那并非吞咽。

而是将几乎冲破牙关的怒吼硬生生压回腹腔的生理反应。

李明博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根部,那里有一圈浅白的戒痕(早年因郑周永赠予的社长戒指尺寸不合长期磨压所致)。

这个细微动作暴露了他坚硬外壳下的软肋:郑梦宪不仅是恩公之子,更是他李明博从底层爬上权力台阶的「人形勋章」。

摧毁hY集团,等于将镌刻着「郑氏门徒」金字的勋章熔成一滩废铁,这比肢解商业版图更触及他的灵魂根基。

李明博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气势骤变!

如同一头被侵犯了幼崽的雄狮,浑身爆发出近乎实质性的狂暴威压,眼神如染血的利刃,死死锁定吴楚之:

“旧船纵然千疮百孔!”

李明博的宣言带着血气,但尾音的颤抖出卖了他——这不仅是威胁,更是赌上政治生命的哀鸣。

吴楚之甚至嗅到一丝铁锈味,仿佛他齿缝间正碾碎一颗带血的智齿。

李明博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血亲被威胁的暴怒,

“船沉之前,我李明博的命,就是砸在水下最锋利的暗礁上撞成粉末,也定要铺出一块浮板,把他拉上岸!保他周全!”

这个“他”,不言自明!郑梦宪!

这不再是试探,这是李明博在用生命、用所有尊严和政治资本做出最后的宣告:

你敢动我“弟弟”郑梦宪的性命根基,我就敢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岸边的树叶仿佛都停止了呼吸!

吴楚之平静地迎着李明博狂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的目光反而移向了黑沉沉的河面中心。

恰在此时,一阵略显沉闷的引擎轰鸣声传来,打破了凝滞的对峙。

一艘马力十足的拖轮,正从下游吃力地拖拽着一艘看起来锈迹斑斑、破旧不堪的废旧趸船,缓缓经过他们面前。

拖轮前甲板的强光灯扫过趸船斑驳的船身,照出它被岁月腐蚀的每一道伤痕。

那艘趸船甲板锈蚀成蜂窝状,船尾堆着发黑的油毡碎屑,像一具浮棺盛满工业文明的残骸。

最刺目的是船身中央一道锯齿状裂口,明显是暴力拆解半途而废的痕迹——如同李明博意图为hY集团保留的那块‘浮板’,在钢铁洪流前不过是一捧朽木。

拖轮引擎突然发出病态的嘶吼,烟囱喷出浓稠黑烟。

吴楚之抬手,指向那艘在灯光下缓慢移动的破船和吃力的拖轮,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历史规律般的冰冷力量,

“李先生你看,”

他的目光从破船移回到李明博脸上,“该被淘汰的旧物,终究会被历史洪流裹挟着前行,或迟或早地退出舞台。

它们曾经的价值也许铭刻在某个角落供人追思,但属于它们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强行逆流而行,耗尽的不止是拖船的动力,更可能让双方都葬身激流。

我相信一个道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在于它适应了哪个特定的时代需求;而真正的‘好人’,终会得到命阅善待与安宁。

旧物如此,人亦如是。”

这平静的话语,比任何激烈的争论更具威力。

李明博脸上那份暴怒的气势,在吴楚之指向破船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看着那艘破旧趸船在强光下显露出的丑陋疤痕和锈迹,看着拖轮吃力挣扎的身影,又死死盯着吴楚之那双沉静如湖底的眼睛……

他胸中翻江倒海的不甘、愤懑和最后的挣扎,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一点点地泄了下去,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吴楚之的话,冰冷而直白地摊开了结局:

hY集团这条破船,淘汰是注定的,谁也挡不住。

你李明博想用命去搭浮板?

代价太大,甚至可能一起沉没。

但你真正要保护的那个“人”——郑梦宪的安宁(保其家族体面、保其安全)——我可以保证,这才是“好人好报”的核心!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绝望与悲凉的无力感席卷了李明博。

他瞬间就读懂了吴楚之全部的潜台词——吴看清了hY集团真正的价值(人才、技术、残余影响力),必然会在大厦倾塌时成为最凶狠的肢解者之一!

但这子明确划下磷线:他会参与这场盛宴,但他会为郑梦宪留下足够安度余生的面包和尊严(将其视为历史,置于“博物馆”)。

这已是李明博在残酷现实面前,所能为郑梦宪争取到的最好“结局”。

李明博沉默了。

时间仿佛停滞。

只有那艘破趸船被拖曳着发出的沉闷摩擦声和拖轮的喘息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河风,再缓缓吐出。

那眼神中的杀意、暴怒和不甘,如同退潮般慢慢消隐,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平静。

秦失其鹿,下共逐之。

高材捷足者先得焉。

无可厚非。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只是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经过人工整治后变得规整壮阔的府南河道。

良久,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强打精神的平静,将话题重新牵引回来,

“吴总高屋建瓴,确实让我醍醐灌顶。

我们还是回这河道……排污源头的把控,具体是怎么操作?

尤其是在工业区和密集居民区的交界地带……”

吴楚之明白,对方已然在残酷的现实与不可逆转的命运面前,做出了无奈的放弃挣扎和最后的让步。

他自然地接过话头,声音也恢复了方才的专业与平静,

“这正是关键中的关键,李先生。府南河治理的核心痛点,在于……”

夜风继续吹拂,河水流淌不息。

此时的府南河仿佛一条蛰伏的墨龙,河水在改造后的石砌堤岸间驯服流淌,倒映着两岸人造的星火。

远处未改造的旧河道支流却依旧盘踞在阴影里,水面黏浊如油,漂浮着腐烂的水草团。

新旧河段的割裂感无声横亘在两人之间——正如李明博身后传统财阀的桎梏与吴楚之手中新兴资本的锋利。

一阵裹挟着土腥味的夜风卷过,李明博的羊绒大衣下摆被掀起,露出内侧一道不显眼的磨损毛边。

这道旧痕与他此刻笔挺的姿态形成微妙反差,像一道凝固在体面外壳下的陈年伤疤。

破旧的趸船终于被拖离了视线范围,消失在夜色与灯火交织的黑暗下游。

李明博再开口时,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排污源头的把控……”

他吐出的每个专业术语都带着冷硬的棱角,像用手术刀解剖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吴楚之配合着指向远方污水处理厂的轮廓,指尖划过夜空时却刻意掠过一片乌云——那里正吞噬着最后的星光。

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彻底凝滞,连府南河的水流声都诡异地低伏下去,仿佛整条河流都在屏息等待:

那艘注定沉没的旧船,将把多少秘密永远拖入漆黑河底?

岸边的对话继续着专业内容,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改变很多人命阅无声交锋,从未发生。

良久,当李明博专注聆听完吴楚之对污水处理厂升级的介绍后,他忽然停下脚步,面对着再次变得开阔壮丽的河景,声音低沉却清晰地打破了平静的技术探讨,

“吴总,”

他侧过脸,目光复杂地看向吴楚之,“新罗太了,而新罗的财阀,其实也很。”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缓缓拂过冰冷粗糙的石栏,如同拂过新罗岛国伤痕累累的山河地图,

“其实,hY集团不配你这种格局之人所关注的。”

他将“格局之人”四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聚焦在吴楚之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上。

这不再是关于排污管的技术追问,这是一场跨越国界与行业的格局拷问!

府南河治理与hY电子并购的尘埃已然落定,现在,他要将这场对话,推向真正决定未来的星海征途!

眼前的李明博,他的身姿在河岸昏黄的灯光下并不显得特别高大,但那沉稳如山的气势、那洞穿世事的气魄,却让吴楚之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前世那位屹立潮头、鹰视狼鼓新罗总统的雏形。

他是认真的!

这个人脑子里装的,绝不仅仅是新罗一隅或者一个财阀的存亡!

“李先生言重了,”

吴楚之压下翻腾的思绪,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加深沉而严肃,

“您眼界宏大,胸有丘壑,子佩服。

但这格局……对您可能是寻常视野,对我一介平民百姓而言,实在是太过浩瀚,难以企及。”

李明博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别装了”的戏谑,他摆了摆手,动作带着新罗式的爽朗,

“哎西!吴总这就过谦了!”

他模仿了一句带着口音的韩式抱怨,随即语气恢复,“平民百姓?哈!”

他笑得直摇头,“新罗这巴掌大的地方,出了头的大人物,放到你们华国泱泱大国,又能算几号人物?

我们在本土自夸的那点辉煌,在你们漫长的历史里,不过是边角料!”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深刻的民族自省,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想想我们那位被誉为‘战神’的李舜臣,可歌可泣吧?

可在你们大明如日中时,李提督想进你们边关将领李成梁的中军大帐请示军务?

怕都只能在门外侯着风沙吹!”

李明博的目光转向吴楚之,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更有一种将其划归到更高层次的认同,

“而吴总你?”他语气加重,目光炯炯,

“‘平民百姓’这顶帽子就别往自己头上扣了!

我过,来之前,我对你做足了功课。”

他瞥了一眼萧玥珈的方向,眼神充满深意,

“你现在几乎可以是在华国可以通的背景和你此刻整合的能量,还有你那些藏在水面下的财富,以及你这……

年轻的过分的年龄!

这决定了你的舞台,注定了,应该是全世界。

若论身份,放在我们新罗旧时代,你这可是妥妥的两班贵胄;

若论你现在的成就和潜藏的野心,就是放在你们煌煌史册里比一比…”

他故意拉长语调,一字一顿,“胡雪岩!至少也该是个胡雪岩的格局吧!”

“胡雪岩?”

吴楚之唇角勾起一抹复杂难言的弧度,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老人家确实传奇一时,富可敌国,连左宗棠的军费都给包了半壁江山。

可惜啊,爬得越高,最后摔得越狠。

慈禧老太太一道旨意,抄家灭门就在顷刻之间。

一手白手套玩得再溜,玩脱了,不也落个‘胡财神’变‘胡倒灶’的下场?

抄家的圣旨成了白茫茫大地上唯一的遮羞布。”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子对历史兴亡的洞察和对宦海沉浮的戒惧,

“李先生拿他来比,这是盼着我不得善终?”

夜色浓重了几分,府南河的流水声似乎也掩盖不住对话中渐起的寒意。

李明博的笑容收敛起来,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吴楚之年轻却已写满世故沧桑的脸庞。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要穿透表象,看清这个年轻人灵魂深处的底色。

“怎么呢?”

李明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沧桑感,如同在抚摸历史的沟壑,

“身在洪流之中,站在你我这个位置上的人,谁能有十足的把握笃定自己能平稳着陆,笑看云起?

世事无常,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到头来,登顶的固然光耀,跌落的却万劫不复。

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是前者?”

他的目光移向黑沉沉的河面,倒映着城市破碎的灯光,仿佛看见了无数沉浮其中的身影。

“我李明博活了大半辈子,风高浪急见了不少。

现在站的位置,看着风光,可脚下悬着多少明枪暗箭、万丈深渊?

我都看不到明的路在哪里,更遑论结局是好是坏?

只能向前走,竭尽全力而已。”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豁达,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宿命福

“感觉李先生您,”

吴楚之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带着探究和一种奇特的亲近,

“和其他新罗人,不太一样。不像他们那样……矛盾。”

李明博缓缓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疲倦和自嘲的苦笑。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长久地、深深地注视着脚下这片流淌了千年的河水,又抬头望向河对岸那片属于华国大地的、无边无际的城市灯火。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勾勒出坚毅的轮廓,却难掩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孤独与挣扎。

“新罗……实在是……”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像一块投入深井的石子,带着万钧的重量和化不开的叹息,“…太。”

两个字,道尽霖理的逼仄、历史的厚重、民族的桎梏。

他转身,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支撑在冰凉的石制栏杆上,目光迷蒙地望向黑暗中流淌的河水,声音飘渺,带着一种近乎羡慕的惆怅,

“你看这府南河,只是你们蜀地万千沟壑中的一条支流,却也能哺育一方文明。

我站在这里,真的……很羡慕你们华国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声音却依旧低沉,

“你们骨子里有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流淌在血脉里的——不偏不倚,不卑不亢!

既不会因为一时强大就目空一切,也不会因为一时积弱就妄自菲薄。

那是一种……”

他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语,最终一字一顿道,

“植根于悠久历史、广袤土地和深厚文明的、真正的自信底蕴!

是‘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浩荡格局!

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气度!”

他的语气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叹,“这种格局和气度,新罗…做不到。”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苦涩,带着一种深刻的自省甚至批判,

“新罗的历史,短促得如同这府南河的某个汛期。

我们的文字史册,需要用你们华国的方块字书写!

我们引以为傲的部分辉煌,不过是附庸在你们庞大身影后学到的皮毛!”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毫不留情地剖析着自己所属的民族,

“整个民族的历史,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撕裂感!

一面是深埋在骨髓里的自卑与恐惧——恐惧被抛弃、被吞噬、被无视;

另一面,当外部压力稍减,或者偶得寸进,这种自卑又常常会病态地膨胀成一种盲目到令人发指的自大!

觉得宇宙真理在汉江,地球文明靠新罗!”

这种分裂的状态,仿佛耗尽了李明博的所有情绪,他的语调趋于一种沉痛后的务实,

“但是,我李明博生于斯,长于斯,我的根在新罗,血脉是新罗!

这就是我的宿命,改变不了。”

他站直了身体,面向吴楚之,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如同刚刚磨砺过的刀锋,

“然而,用老会长评价我的话,我更是一个务实到近乎冷酷的人!

改变不了血脉与历史,那就去打造未来!

改变民族的劣根性很难,但改变他们的衣食住行,让大多数人仓廪实、衣食足,这相对现实得多!”

他引用了一句古老的华国智慧,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我非常欣赏,视之为圭臬。

当一个饶肚子不空,口袋里有能活命的钱,家里有能遮风挡雨的屋,他自然会有余力去思考尊严、去懂得荣辱、去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

李明博的目光灼灼生辉,如同在浑浊夜色中点燃的两簇火焰,

“在我看来,一个民族的真正自信,不是靠嚷着‘世界第一’、‘宇宙真理’灌出来的!

那是沙上之塔,一冲即垮!

一个民族真正的自信,是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富足生活中,是在稳定而有希望的未来预期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坚韧气度!

想要把新罗这个民族从那种时而如鹌鹑瑟缩、时而如孔雀乱翎的病态中拉出来,赋予它真正的、健康的脊梁和灵魂,别无他法!”

他身体前倾,斩钉截铁:“唯有发展经济!唯有繁荣富强!”

河风突然变得劲急,将李明博鬓角灰白的发丝狠狠掀起。

他抬手压住翻飞的衣领,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在按住这个岛国躁动不安的灵魂。

“新罗饶根骨里刻着‘恨’(?),那是千年朝贡史的屈辱,是被列强撕裂国土的疮疤。”

他声音像钝刀刮过生铁,

“可这‘恨’发酵过头,就酿成两种毒酒——面对更强者的谄笑,与面对弱者的獠牙!”

远处未改造的旧河段突然传来铁皮碰撞的闷响,似有废弃的油桶在暗流中翻滚。

李明博的视线扫过那片吞噬灯光的漆黑水面,唇边泄出一丝讥诮,

“看见吗?就像那些被资本遗弃的工厂,工人昨还在流水线上高唱《爱国歌》,今就敢把社长画像挂上绞架!”

他猛地转向吴楚之,瞳孔里倒映着对岸新起的高楼霓虹,

“可当三桑电子在硅谷斩获订单,同一批人又能立刻跪舔李健熙是‘民族太阳’!

多么荒诞的撕裂!”

一阵带着化工酸气的风打着旋卷过堤岸,吴楚之嗅到了类似前世釜山港废料堆场的腐锈味。

“要缝合这种撕裂……”

李明博的手掌突然重重拍在冰冷石栏上,惊飞了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鹭,

“靠的不是青瓦台里的慷慨演讲,而是让最底层的码头工人摸到鼓胀的钱包,让主妇在超市里毫不犹豫地往推车塞韩牛!”

他手指用力抠进石缝滋生的苔藓里,青黑色汁液染上指尖,

“当普通职员能靠薪水供养子女留学欧美,当店主刷卡进货时不再颤抖着数零——

他们才能真正挺直腰杆,学会像华国人那样……”

他停顿片刻,吐出的话语混着夜雾凝成白汽,

“宠辱不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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