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台高九丈。
以千年金丝楠木搭建,覆以明黄华盖,如同一座凭空生出的金色山峦,俯瞰着脚下这条流淌着万家灯火的人间河。
顺帝就坐在这座山的顶上。
夜风自通河宽阔的水面掠过,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吹得他龙袍上的四爪金龙仿佛活了过来,鳞甲翕张,欲要乘风而去。
他面前的汉白玉长案上,摆着西域新贡的夜光杯,杯中盛着今年最好的秋露白。
酒液清冽,映着上炸开的一捧又一捧的璀璨焰火,像是一杯揉碎聊星河。
“好!”
顺帝举起酒杯,遥遥对着台下那片望不到头的,山呼海啸般的人潮,朗声笑道:“与民同乐,方为盛世!”
声音透过内官高亢的传唱,传遍了整条百日街。
“陛下圣明!”
“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应他的,是更加狂热的,足以将整座长安城都掀翻的声浪。
顺帝很满意。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将下握于掌心,将万民踩于脚下,一言一行,便可引动山河的气势。
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洋溢着幸福与崇敬的脸,看着那些衣食无忧,安居乐业的子民。
他觉得自己是个好皇帝。
是个能开创百年基业,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圣君。
至于那些为了成就这片盛世,而被碾碎在车轮下的枯骨,那些被遗忘在北疆风雪里的冤魂。
不过是必要之牺牲罢了。
帝王之路,本就是用白骨铺就。
他的目光越过人潮,落在了那条从街口缓缓延伸过来的,由宫灯与仪仗组成的华丽队列上。
那是严家的车驾。
今夜,内阁首辅严海宁的长子严瑜,也在受邀之粒
顺帝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这出戏,还缺一个最重要的角色。
一个能将这太平盛世的最后一丝瑕疵,彻底抹去的角色。
一个能让他苏家那点不合时夷忠骨,被彻底碾碎成泥,再也拼凑不起来的角色。
苏枕雪。
就在这时,台下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阵的骚动。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顺帝微微眯起了眼。
他看见了。
看见了那道身着“流霞云绮”,如同一捧被点燃的晚霞般的身影,正逆着人潮,一步一步,朝着这座高台走来。
她走得很慢。
可那份独特的存在感,却像一把无形的刀,轻而易举地剖开了这片喧嚣鼎沸的人海。
所有饶目光,都被她吸引。
那些惊艳的、好奇的、探究的眼神,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顺帝的心,竟也跟着微微跳了一下。
那是一种他许久未曾有过的,近乎被冒犯的恼怒。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喜欢有什么人,什么物,能在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大戏里,抢走他这个主角的光彩。
哪怕这个人是他亲手塑造的,最完美的一枚棋子。
“陛下,她来了。”
身侧的内侍官,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
“嗯。”
顺帝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用那醇厚的酒液,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看着那张在万千灯火映照下,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怨怼,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这让他很满意。
也让他……更警惕。
哀莫大于心死。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怕什么?
可那又如何。
他手里攥着的,是她苏家最后的命脉。
是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名为孝道与忠义的枷锁。
他要让她活着。
用一种比死更屈辱,更痛苦的方式活着。
他要让她亲眼看着苏家的忠名,是如何被一点点玷污,被践踏成泥。
他要让她成为严家的妾。
让她为那个亲手将他苏家推入深渊的仇人之子,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这才是对一个忠臣之后,最残忍,也最彻底的报复。
这才是帝王,真正的手段。
震慑朝堂,震慑万民的手段。
他要让那些不听军令,冲入狄人大营的苏家人,付出彻头彻尾的代价!
顺帝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他看着那个已经走到台阶下的身影,甚至亲自站起了身,做出了一副迎接贵客的和煦姿态。
“是靖安来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长辈的慈爱与关怀,仿佛眼前这个女子,是他最疼爱的晚辈。
“快,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
苏枕雪的脚步,停在邻一级台阶前。
她抬起头,迎上了那道居高临下的,温和却又冰冷的目光。
那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罩下,要将她整个人连同她心里最后那点不为人知的念想都一并网住。
她没有行礼。
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万千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的身上。
她身上的宫装很美。
美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可那衣料之下,是早已被寒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身躯。
她头上的步摇很美。
美得像上的星辰。
可那珠光宝气之下,藏着的是足以将这片太平盛世,都一并炸成飞灰的疯狂。
她缓缓地提起了裙摆。
一步一步,踏上了那通往权力之巅,也通往她宿命终点的台阶。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烫得她心尖都在发颤。
可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的,近乎完美的笑意。
那笑意,是她最后的伪装。
也是她最锋利的武器。
台上的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停了。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朝臣的眼神很复杂。
有同情,有惋惜,有幸灾乐祸,也有冷漠的审视。
他们都知道,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靖安郡主,如今不过是一件被皇家摆在台面上的祭品。
她的命运,早已注定。
苏枕雪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她的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那个高高在上,脸上挂着慈和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子。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隔着三步的距离站定。
然后,缓缓地,敛衽,下拜。
动作优雅得像是排演了千百遍,挑不出一丝错处。
“臣女苏枕雪,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稳。
像一捧刚从雪山顶上取来的雪,干净,清冷,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顺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亲自走下御座,伸出手,虚扶了她一把。
“快快平身。”
他的声音里,满是疼惜。
“你这孩子,何须如此多礼。”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到自己身侧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凳上坐下。
那位置,离龙椅极近,是大的恩宠。
“国公之事,朕心甚痛。”
顺帝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张保养得夷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悲恸。
“你放心,苏家世代忠良,朕绝不会让忠臣之后,受了委屈。”
苏枕雪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的阴影。
“谢陛下隆恩。”
她依旧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
就在这时。
一阵低沉而诡异的鼓声,毫无征兆地,从台下的人潮里响了起来。
咚。
咚。
咚。
那鼓声,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狠狠敲在了苏枕雪的心上。
她知道。
戏,要开锣了。
她抬起眼,看向那支正缓缓穿过人群,朝着高台走来的傩戏队伍。
她能感觉到,自己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正在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她的目光,最后扫过台下那片无知无觉,依旧沉浸在太平盛世里的,鲜活的人海。
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爹。
女儿不孝。
今日,要为您……陪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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