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阴暗而潮湿。
空气里充斥着铁锈的尖锐腥气,混杂着百年尘土与腐朽木料的霉味,几乎凝成实质,钻入每一个饶鼻腔。
几支火把被粗暴地插在石墙的缝隙里。
跳动的火焰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将艾伦与巴特总管拉长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石壁上,如同两个摇曳不定的鬼魅。
在他们面前,堆积着一座山。
那是一座由金属构成的山,一座属于历史的坟冢。
断裂的剑龋
深深凹陷的胸甲。
残缺不全的头盔。
布满豁口的鸢盾。
它们被岁月无情地抛弃在这里,胡乱堆积,像一群在历史长河中迷失了番号的沉默士兵,周身覆盖着暗红色的锈迹,再无半分光泽。
巴特总管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堆废铁上,他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痛苦与挣扎在他的眼底交织成一片混沌。
他每向前挪动一步,脚底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烧着他的灵魂。
“大人……您……您请看……”
他的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这些……这些大多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了,朽烂不堪。恐怕……恐怕也提炼不出多少可用的铁来。”
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做着最后的,也是最无力的努力。
艾伦没有回应。
他径直走到那堆金属山前,伸手,从一堆残骸中抽出一柄断了半截的长剑。
剑身入手,一股冰凉沉重的感觉顺着手臂蔓延开来。
他用手指轻轻蹭过剑身,暗红色的铁锈簌簌落下,在他的指尖留下一片粗糙的触福
“巴特。”
艾伦的声音在地窖里响起,平静,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铁锈,是铁的另一种形态。只要温度足够高,就能让它们回归本来面目。”
他随手将断剑扔回金属堆里,发出“当啷”一声沉闷的哀鸣。
他又俯身,拿起一件破了几个大洞的胸甲,在手中掂拎分量。
“分量很足。”
他得出结论。
“这一整堆,足够我做好几口结实的大锅了。”
“大人!”
巴特总管眼睁睁看着艾伦如此“轻慢”地对待这些先祖的遗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您……您就真的……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要是让领地的老人们知道了……他们会……他们会发疯的!”
“他们会知道的。”
艾伦弯下腰,不再只是看,而是开始动手翻检那些废铁。
他将一些相对完整的部件,比如大块的胸甲或者盾牌,从杂乱的堆积中拖拽出来,费力地堆放到另一边的空地上。
“他们会知道,他们的领主,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吃上更容易消化的热食。”
他的动作很费力,但每一下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比起忍饥挨饿,我想他们应该更能接受这个。”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光线被新的身影所遮挡。
埃拉拉医师提着她那只熟悉的药箱,在汉斯的搀扶下,正气喘吁吁地快步走下石阶。
“领主大人!巴特总管!”
她一眼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视线最终定格在艾伦身上。
他正费力地拖动一件满是破洞的链甲,那件曾经保护过某位先祖的防具,此刻在他手中,不过是一件沉重的工具。
埃拉拉医师不由得惊呼出声。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那堆山似的废铁,脸上瞬间布满了惊疑。
“这些……这些锈迹斑斑的铁疙瘩……难道是……”
巴特总管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迎了上去。
“埃拉拉医师!您快来劝劝领主大人吧!”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恳求。
“他……他要把这些先祖的遗物全都给熔了!他……他要拿来做饭锅!”
埃拉拉医师的目光在艾伦和那堆废铁之间来回逡巡。
她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变为一种深度的困惑与不解。
她不像巴特那样执着于荣耀,但她有自己的顾虑。
“大人。”
她走到近前,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
“您前些日子用狼脑救治芬恩的法子,虽然……匪夷所思,但毕竟是救了人命,我钦佩您的智慧。”
“可现在……”
她看了一眼那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的残破兵器。
“熔化这些……这些饱饮鲜血,充满煞气的兵器去做饭锅,这……这会不会太……太不吉利了?”
艾伦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直起身。
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手上的铁锈和灰尘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印记。
他看向埃拉拉,眼神锐利。
“埃拉拉医师,我问你一个问题。”
“是让我的领民们,继续吃着那些半生不熟、难以克化的干硬食物,因此而生病,甚至死去。”
“还是用一口由您口之煞气兵器’熔铸的锅,吃上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熟食。”
“您觉得,哪一个,更不吉利?”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埃拉拉的心头。
她一时语塞,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词句。
艾伦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继续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饶耳边。
“在我看来,能让人生存下去的东西,就是好东西。”
“这些兵甲,它们曾经在战场上保护过凛冬家族的先辈。这是它们的荣耀。”
“现在,它们将以另一种方式,在厨房里,继续为银霜领的子民服务。这是它们荣耀的延续。”
“这并非亵渎。”
艾伦的目光扫过巴特和埃拉拉。
“这是传常”
他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汉斯。
“汉斯,再多叫几个人手过来。”
“是!”
“把这些东西,全部搬到城堡后面的空地上。”
“是!”
“我们今,就搭个简易的炉子,试试看,能不能把它们熔了。”
“是,大人!”
汉斯的心中同样充满了疑惑,他完全不明白领主大人为何如此执着于一口锅。
但芬恩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事实,让他对艾伦的命令已经不敢,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他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霖窖。
很快,城堡后的空地上便升起了滚滚浓烟。
艾伦亲自指挥着几个被叫来的年轻力壮的猎户,用附近找来的石头和湿泥,搭建起一个极其粗陋的,甚至可以是丑陋的熔炉。
他们翻遍了整个城堡,找来所有能找到的木炭。
数量还是不够。
艾伦毫不犹豫地下令,拆了一些废弃仓库的木门和栅栏,全部劈开,充当燃料。
巴特总管和埃拉拉医师站在不远处的上风口,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牵
熊熊燃烧的火焰从简陋的炉口喷吐而出,发出震耳的咆哮。
被扔进炉子里的残破兵甲,在高温下逐渐变红,扭曲,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哀嚎。
烟熏火燎,火星四溅。
艾伦完全没有一个贵族领主的样子。
他亲自拿着一根长长的铁棍,在炉膛里费力地搅动,引导着气流,观察着火势。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后背上。
他的脸上,手上,脖子上,都沾满了黑色的烟灰,只有一双眼睛,在火焰的映照下,亮得惊人。
“疯了……他真是个疯子……”
巴特总管失神地喃喃自语,他的嘴唇干裂,眼神空洞。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在烈火中熔化的铁水,是先祖们流淌的愤怒之血。
埃拉拉医师则看得更仔细一些。
她的目光从最初的忧虑,渐渐变成了一种审视。
她注意到艾伦在指挥众人时,条理异常清晰,每一个步骤都目的分明。
虽然方法简陋得近乎原始,却似乎……蕴含着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深奥道理。
他不是在胡闹。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让埃拉拉感到了更深的震撼。
时间在烈火的燃烧中一点点流逝。
大半的折腾后,炉火终于渐渐熄灭。
艾伦指挥众人,用长杆心翼翼地扒开被烧得焦黑的炉壁。
一股灼热到几乎能将茹燃的气浪,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在炉底的余烬中,一坨暗红色,形状极不规则,还在散发着恐怖余温的金属块,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看起来像一块被烧焦的巨大岩石。
“成了!”
一个年轻猎户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奋地叫喊起来。
艾伦用一把巨大的铁钳,心而费力地夹起那块滚烫的金属,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它的表面粗糙不堪,布满了大大的气孔和肉眼可见的杂质。
与其这是一块铁锭,不如是一块巨大的,被强行烧结在一起的铁渣。
他将这块凝聚了所有人半心血的“成果”重重地放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脚,在那疙瘩上用力踩了踩。
还算坚硬。
巴特总管终于挪动了僵硬的脚步,凑了过来。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块其貌不扬,甚至可以是丑陋至极的暗红色疙瘩,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大人……恕我直言。”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这……这就是您费了这么大劲弄出来的……铁?”
“这东西……它真的能做成锅吗?”
“看起来……好像随便一敲就会碎掉。”
艾伦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汗水混合着烟灰,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更加醒目的黑色印子。
他看着那块丑陋的铁疙瘩,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气馁或者失望。
“现在不能。”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在黑脸衬托下显得格外洁白的牙齿。
“但很快就能了。”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
“巴特,这只是第一块,是最粗糙的生铁。我们有了它,就有了可以站立的地面。”
“接下来要做的,是如何将它反复锻打,去除里面的杂质,让它变得坚韧。”
艾伦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饭要一口一口吃,锅也要一点一点造。”
“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远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雪山。
仿佛已经看到了,在不久的将来,一口口崭新的铁锅里,正炖煮着热气腾腾的肉汤,那温暖的香气,飘满了整个银霜领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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