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胡同被皑皑白雪覆盖，积雪没到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
乌黑的如意门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墙头上的茅草被积雪压成弧形，梢头悬着的冰碴子在微弱光下闪着冷光。
张学强望着这独门独院，心里暗暗称奇——这老胡同里藏着这样的院子，倒像藏着段被雪埋起来的老故事，没想到孤僻的辉二爷竟住在这里。
他身后跟着黄三和刘，三人站在冻得邦硬的门阶上，呼出的白气刚飘出就冻成了雾。
刘上前扣响黄铜门环，“哐啷哐啷”的声响在雪后死寂的胡同里撞来撞去，好一会儿都没见动静。
“怕是没人吧？”黄三抽着没装过滤嘴的香烟，烟丝烧得滋滋响，他把烟屁股往雪地里一摁，戳出个黑黢黢的坑，“这离过年就十来，不定谁家请去喝酒了喝多了。”
刘扭头啐掉嘴边凝结的冰碴子，鼻尖冻得通红：“瞎扯！这老爷子独来独往快一辈子了，街坊四邻谁不知道？我看八成是昨帮咱挡那帮混子时闪了腰，今儿真起不来炕了。”
他着往门上瞟了瞟，眼神里多了几分担忧。
张学强往冻得发僵的手心里猛哈了两口热气，指节都冻得有些发麻：“三爷，你嗓门亮，冲里面喊两声试试！”
他心里也泛起嘀咕，这老院子太静了，静得连雪花落在院墙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黄三无奈地清了清嗓子，扯着脖子喊起来：“二爷！街道发猪蹄子了！限量的！快点开门领啊！晚了真没啦！”
喊完自己先嘿嘿笑了两声，这年月街道发猪蹄子，比中了头彩还稀罕。
刘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黄三喊了三四遍，院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雪沫子打在门板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上又飘起鹅毛大雪，落在脖子里凉飕飕的。
黄三缩着脖子跺了跺冻僵的脚，棉鞋底结了层薄冰，
“我看真是没人，这儿能冻掉耳朵，咱回吧强子，改再来。”
张学强却皱紧了眉，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浓。
他迈上台阶用力推了推门，没想到门板竟松动了些，露出一道巴掌宽的细缝。
他赶紧把眼睛凑上去往里瞧，这一眼让他心猛地沉到磷——院里正房的屋顶塌了大半，断梁歪歪扭扭地戳在雪地里。他猛地回头低。
“快！找东西把门拨开！出事了！”声音里都带着颤。
黄三和刘顿时一个激灵，刚才的玩笑劲儿全没了。黄三忙从棉袄内袋摸出片薄铁片——这是他开自家那把老锁的“宝贝”，手都冻得不听使唤，却还是三两下就拨开了门闩，“咔哒”一声脆响，钌铞被拧开了。
吱呀一声悠长的闷响，积着半尺厚雪的乌黑大门缓缓打开，院里的景象让仨裙吸一口凉气。
不大的四合院里白雪铺得平平整整，像盖了层厚棉被，东西厢房的屋顶都还好，唯独三间正房塌了一间，碎砖烂瓦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显然是被连夜的暴雪压塌了屋顶。
“辉二爷！”张学强喊着就往院里冲，积雪没到腿肚，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他忽然想起前两，老爷子摩挲着那个本长沙河刘葫芦，眼神落寞地“过年太孤单，想去你家凑活几”，当时自己忙安排采购，随口就岔开了话题。
要是那时候应了，何至于出这种事？眼下房子塌了，人不知埋在哪堆瓦砾下，想起老爷子那副嘴硬心软的模样，张学强心里像被雪块堵着，又沉又凉。
三两步冲到正房前，他扒着冰凉的残砖碎瓦大声喊：“二爷！您在里面吗？听见应一声！”手被冻得生疼，却顾不上搓一搓。
刘和黄三也赶紧上前帮忙，手刨脚蹬地清理杂物，冻红的手指被碎木茬划破了都没察觉。
“二爷！吱个声啊！”“辉二爷！您在哪儿呢？”喊声混着扒拉碎木头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院角老槐树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仨人合力清出个豁口，张学强刚想钻进去，又怕头顶的断梁松动引发二次坍塌，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黑洞洞的窟窿里突然传出一阵含糊的呻吟：“哎哟……冻死老子了……外面是谁？快点把爷爷拉出去！”
刘和黄三同时刹住脚，猛地回头对视一眼，眼里都闪着劫后余生的光。
张学强赶紧凑到豁口边喊：“二爷！您压住哪儿了？千万别乱动！我们这就叫人来！”声音都带着哭腔。
“甭叫人……哪儿都没压着……”老爷子的声音透着股委屈，“就是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不敢动！”
张学强忙摸出强光手电往里照，光柱扫过散落一地的杂物，瓦片砖头堆得乱七八糟，却没见人影。
“二爷，您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他急得脑门上冒了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在下巴上结成了水珠。
话音刚落，屋里腾起一蓬尘土，呛得他直咳嗽。
一个裹着厚棉被的人形疙瘩慢悠悠从瓦砾堆里站了起来——敢情辉二爷躲在被子里当“肉垫”呢！“哎哟我的老腰……子，你不是有大猫骨头酒吗？先给我来口暖暖身子！冻得快成冰棍了！”
仨人赶紧七手八脚把老头子拉出来，棉被上还沾着碎瓦片和尘土。
张学强哆嗦着手简单检查了一番，见他除了灰头土脸，没什么外伤，还能勉强走路，悬着的心才算落霖，忙让黄三和刘一左一右搀着，先送回了茶馆。
辉二爷一路嘟囔个不停，要是张学强早答应他去家里过年，自己何苦遭这份罪。
张学强撇嘴逗他，“这是您老嘴上不积德，老爷特意下场大雪惩罚你！”
心里却暗自庆幸，还好老爷子没事，不然这年都过不踏实。
这话气得辉二爷差点挣脱搀扶躺地上撒泼，嘴里骂骂咧咧的，倒让气氛轻松了不少。
樊子君从后厨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见老头子灰头土脸的模样，赶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毕竟昨辉二爷仗义出手，虽没帮上忙，但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忙柔声问：“老爷子，您那儿肯定住不了了，要不暂时在茶馆凑活几？我给您多弄几床铺盖。”
辉二爷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腰还在隐隐作痛：“樊啊，这儿人来人往的，我这老腰可经不起折腾。”
樊子君看向张学强，眼神里带着几分恳求，毕竟是欠人情，总不能让人家无家可归。
黄三突然插话：“老爷子，不嫌弃的话去我那儿住？我那屋虽，炕烧得热乎！”
辉二爷却撇嘴，下巴朝张学强一扬：“实话吧，嫌弃！我就相中张子家了！那子家有好酒，还有地方住！”
得了，这牛皮膏药算是彻底贴上了。
张学强望着老爷子冻得发紫的鼻尖，想起昨他拎着棍子挡在茶馆门口的背影，心里早没了半分不情愿。
人家仗义出手，如今遭了难，自己没理由不帮。
再家里多了两间空房，正好让他和疯子作个伴，省得老爷子一个人孤单过年。这么一想，心里倒踏实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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