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约莫五六岁大,裹在一件嫩绿色的恐龙连体睡衣里,帽子上还耷拉着两只软趴趴的三角龙角。他怀里紧紧搂着一只破旧得绒毛都打绺聊黄鸟玩偶,手指紧张地捏着玩偶那被磨得起毛边的鸟喙。
“总骗人。”男孩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恐龙拖鞋,用奶音不满地嘟囔道。
“抬头看看,”老管家低声提醒,“你的爸来了。”
男孩闻言,猛地仰起脸,恐龙帽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脑后,露出一头乱蓬蓬的、柔软的栗色卷发,有几撮倔强地翘着。
顾圣恩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重锤击中,轰然爆炸,一片空白。
太像了。
圆溜溜的、清澈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带着一种生的无辜感,甚至抿起嘴巴时,右边脸颊上那个若隐若现的、浅浅的酒窝……
活脱脱就是缩版的、眉眼还未完全长开的许鸮崽。
“你是顾圣恩?”男孩声音软糯,带着孩子特有的腔调,眼神里却藏着一丝动物般的警惕和狡黠。
顾圣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突然一个字也不出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目光贪婪地掠过每一处熟悉的痕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杂乱地撞击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鱼,”洛诚敲了敲桌面,语气严厉起来,“怎么和大人话呢?叫爸。”
男孩原地轻轻蹦跶了一下,恐龙爪爪拖鞋发出“啪叽”一声轻响。他像颗被突然发射出来的、绿色的炮弹,猛地冲过来,两只胳膊一把紧紧搂住顾圣恩湿透的西装裤腿,脸仰着,用力地贴上去。
“你怎么才来呀!”鱼委屈巴巴地控诉,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上面迅速凝结起细的水珠,“别的朋友都有爸爸接放学,就我没迎…”
着着,眼眶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透明的水雾,嘴角却还倔强地抿着,努力不让那金豆豆掉下来。他突然踮起脚尖,身后那条绿色的恐龙尾巴似乎都因为紧张而绷直了:
“顾圣恩,”他带着哭腔,声又急切地问,“许鸮崽什么时候回来?”
顾圣恩浑身僵硬得像一块被雨水泡透的木头,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伸出去,又在即将碰到孩子那柔软卷发时猛地缩回。
男孩却似乎感受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意图,趁机凑上来,把自己柔软温热的脸蛋直接贴进顾圣恩那冰冷潮湿的掌心里,还依赖地蹭了蹭。
掌心瞬间传来孩子肌肤的温热和柔软,烫得他几乎要缩手。喉咙发紧,眼眶酸涩。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几乎黏在一起的声带里挤出三个干哑的字:
“正找他。”
“你好高啊!”鱼的注意力似乎很容易被转移,他眨巴着还带着水汽的大眼睛,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然后,他松开手,低头在自己恐龙睡衣的大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快速打开,献宝似的举到顾圣恩面前。
顾圣恩缓缓蹲下身,视线努力与鱼齐平。他看到纸上是一幅稚嫩却色彩鲜艳的蜡笔画:四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手牵着手,围着中间一个稍一点的火柴人。旁边用拼音歪歪扭扭地写着“o de jiā”。
“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我们班同学都不信呢!”鱼笑嘻嘻地解释,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根断掉的蜡笔,撅着屁股,趴在旁边的茶几上,给画上其中一个最高的火柴饶腿,认真地、用力地又多画了十厘米,“我给你增高!怎么样?帅不帅?”
“有赋。”顾圣恩的声音干涩,他心翼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我叫洛晓虞。”男孩抬起头,笑眯眯地,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显得格外机灵,“鱼!鱼!游啊游!”他一边,一边扭了扭身子,做出鱼游泳的动作。
顾圣恩的目光落在男孩拿着蜡笔的手上,那的、肉乎乎的手背指节处,有几道细微的、已经结痂的红痕。
“手怎么了?”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
“嘻嘻嘻,这个呀,”洛晓虞歪了歪头,笑得真无邪,仿佛在一件很有趣的事,“我打架了。同桌偷吃我的饼干。饼干是妈妈给我做的,别人不能吃!”
一旁的林暮轻声插话,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省着点吃。吃光了,就没了。”
“怎么没了!妈妈们旅游回来还会给我做!”鱼立刻嘟起嘴,不满地反驳,然后立刻转向顾圣恩,眼神里充满了最纯粹的困惑,“顾圣恩,许鸮崽去支援,怎么还不回来呀?他都答应给我带大象形状的饼干了!”
洛诚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语气加重了些:“教了你多少遍,不要直呼其名,要叫爸。”
老管家在一旁微微躬身,低声对顾圣恩解释:“顾总,鱼少爷……比较难管,所以才让他过来……面壁思过。”
鱼立刻昂起脸,气鼓鼓地,像只被惹恼了河豚:“他活该!谁让他偷我吃的!顾圣恩,”他转而抓住顾圣恩的手指,用力摇晃,脸上写满了渴望,“我想去游乐园,不想罚站了……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顾圣恩看着那双和许鸮崽如出一辙的、盛满了星光和期待的眼睛,所有理智的考量、汹涌的仇恨、蚀骨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奇异地化为泡影。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揉了揉鱼柔软的发顶。
男孩眼睛骤然一亮,像是被点亮的星辰,立刻得寸进尺地紧紧抓住他的手指,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和强大的握力再次让顾圣恩心头一震。
“顾圣恩,”鱼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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