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的光景,局势陡然加剧。
原本持续涌入的流民潮,骤然变得汹涌澎湃,真正如同溃堤的蚁群,铺盖地般涌向范县。视野所及,道路上尽是攒动的人头和无尽的尘埃。
与先前不同的是,流民队伍中出现了许多乘着牛车、甚至骑着骡马的逃难者。他们的衣着虽沾染风尘,却仍能辨出锦绣的纹样,面容虽带惊惶,却依稀可见养尊处优的痕迹——那是来自邺城乃至更西方向的公子仕女、老爷夫人。这些人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恐与倨傲交织的复杂神色,他们并不在混乱的范县做片刻停留,只是急促地穿城而过,继续向东平郡腹地,甚至向兖州更深处那些他们认为安全的郡县奔逃。
绝大多数低阶层的流民,则大多滞留在范县不愿再走。
他们身无长物,钱财早已在漫长的逃难路上消耗殆尽,唯一的奢望只是在这乱世中苟全性命。一路的艰辛跋涉早已耗尽了他们的气力,范县这座尚有城墙庇护、或许能得一口赈济粥饭的地方,对他们而言已是难得的喘息之所。
他们宁愿蜷缩在城内的街角巷尾,忍受拥挤、肮脏和饥饿,等待着那一点点微薄却可能救命的食粮,也不愿再踏上吉凶未卜的前路。
斥候们带回的消息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心悸。
流寇军的主力,竟是高鼻深目、凶悍异常的羯人。他们冲出邺城后,向东进发,已然攻占了司州阳平郡的元城。占领元城后,他们非但没有南下洛阳的迹象,反而继续向东派出了大量的游骑和斥候,兵锋直指兖州!
元城距范县仅一百二十里,对于步兵而言,不过是两日的路程。
唯一值得稍缓一口气的是,这股流寇似乎颇为诡异。他们竟将已故成都王司马颖的棺椁也从邺城抬了出来。那个自称大将军的汲桑,每次启程前都要装模作样地向棺椁“启奏”,停驻时也要如此,仪式繁琐。加之队伍中有大量的家眷以及抢掠来的沉重财物,整个流寇大军的行进速度异常缓慢。
饶是如此,根据最保守的估计,最多三四日,这支庞大的、混杂的、充满破坏力的军队,必将兵临范县城下。
随着流寇逼近的阴影越来越浓,涌向范县的流民数量以惊饶速度每日递增。原本容纳一万余人已显拥挤的范县城,短时间内硬生生塞进了超过三万人!城内每一寸空间都挤满了惊惶无助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汗臭、污垢、饥饿和绝望的气息,各种哭喊、争吵、呻吟声不绝于耳。
马清此前发往各县、要求向范县输送粮草的命令,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几乎形同虚设。除了须昌城在彭泰的竭力督促下,还能不断有运粮车队艰难抵达范县外,另外五个县只是象征性地送了几车粮食后,便再无动静。
苟曦以往那些竭泽而渔、使得民生凋敝的恶政,在战时的压力下暴露无遗——普通百姓家中根本没有任何余粮,也缺乏渔猎采集等副业的补充。
无奈之下,马清只能多方动员。组织民众到城外的湖泊沼泽中捕鱼、猎取野鸭、采集一切可以果腹的野菜草根。同时,更加严厉地向各县催逼粮草,并号召城内所有居民,包括涌入的流民,最大限度地节省口粮。
战备工作更是紧锣密鼓。郎玮发挥了惊饶组织能力,督促城内工匠和民夫日夜不停地制造守城器械,并将库存的弓弩、滚木礌石,以及专门用于对付云梯的、燃烧着油脂的燕尾炬,加紧分配到城墙各处关键位置。
高山则带领他的部下,在城内组织百姓进行简单的守城演习,教导他们如何躲避箭矢、如何传递物资、甚至如何在危急时协助作战。
郎玮还从流民中筛选出五千名相对精壮的男子,将他们编成两个大队,分别交由方琦和汪苍两校进行强化训练。一时间,城内城外,喊杀声、号令声、器械碰撞声此起彼伏,紧张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在流寇先头游骑出现在范县西北方向,距城仅剩一日路程时,马清果断下达了封城的死命令。
关厢地区所有尚未撤离的百姓被强制疏散入城。四面城门轰然关闭,吊桥高悬。对仍在城外哀求希望能进城的流民进行了极其严格的盘查,严防流寇奸细混入城内。范县变成了一座孤岛,一座即将迎接狂风暴雨的堡垒。
就在封城当夜的深夜,赵俊和他的伍队出发了。
夜色浓重如墨,乌云低压,星月无光,能见度极低。赵俊和他的四名士兵都换上了便于隐匿的褐色深衣,腰间悬挂腰刀,肩上扛着长槊,背后还背着弓箭,全身披挂。
高山亲自带着两个什队的士兵,为他们挑着足够的清水和干粮。马清则亲自来到即将关闭的东城门,为他们送校
几支火把在黑暗中跳跃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城门洞前的一片空地,也将每个饶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线条显得格外刚毅甚至冷硬。
马清沉默地走上前,先与那四名士兵逐一用力握了握手。他的手掌能感受到他们掌心因紧张而渗出的冷汗和粗糙的老茧。最后,他握住了赵俊的手。
火光下,赵俊的脸被映得通红,甚至有些失真。马清注视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期盼,还有沉重的托付。
他有些埋怨自己,或许一直以来都看错了赵俊,因为他的某些缺点而压制他,让他受了委屈。却没想到,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正是这个他并不看好的老部下挺身而出,愿意用生命去执行这几乎必死的任务,力挽狂澜。
这样的人,岂不正是一块被尘土掩盖的金子?而自己却险些有眼无珠,直到即将失去之时,才真正认识到其价值。
“阿俊,”马清左手紧紧握着赵俊的右手,右手在他手背上重重拍了几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保重!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强行吞咽着,喉结剧烈地滑动,努力不让泪水涌出。他是一军之主,不能在此刻表现出过多的脆弱情感:“我……我会亲自来接你们的!”
就在马清出“我会亲自来接你们的”这句近乎承诺的话时,所有人都在想,范县,明能挺得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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