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桃粉色洒金花笺,上头的笔迹娟秀清逸,正是乔氏的字迹。
花笺上寥寥数语,却惊心动魄:
“衾枕孤寒,待君同温。
罗带轻分,愿系同心。
相思入骨,药石无医。
唯君可愈,今夜等君来。”
流光脸上写满尴尬与惶恐,“姑娘,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读完,脸颊也微微发烫,这词写得太露骨了。
尴尬之后,就是难以名状的恐慌与不解。
她素来知晓父亲与姨母之间相敬如宾,并没有诗文里描绘的那般缱绻情深。但侯府后宅里仅有姨母一位,她原以为夫妻多年感情转淡也是常事。
可...
可姨母竟然会写这样一封相思信,给一个陌生男子。
这不等于,姨母在外私会他人?
姨母竟然会私会男子???
那个在人前高贵得不可一世,在人后也规规矩矩的姨母,竟会写下这样的词句?!
她的心像被湿布紧紧捂住,慌得透不过气。
流光安慰她,“姑娘,不如我们就当从不知情。奴婢这就将花笺烧了,您就当从没看过。横竖您迟早要出嫁,这事...咱们别管了。”
回想起来,流光或许是懂得她骨子里的懦弱。
她当时第一反应正是如此——
毁了这碍眼的东西,假装一切从未发生过。她还是从前那个乖巧顺从的女儿,那个懂事识大体的“陆青”。
始终缩在云海轩的壳里,不经风浪,不谙世事。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难道要拿着花笺去质问姨母?难道能把花笺呈到父亲和祖母面前吗?
她不敢。她是真的不敢。
她怕打破侯府后宅勉强维持的安稳与平静,怕撕裂眼下亲情爱情的假象,怕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会彻底失衡——
姨母的真面目会被揭穿,父亲将蒙羞,侯府会名誉扫地,祖母也将震怒...
或许...
或许所有人都会反过来责怪她,怪她为何不肯缄默其口,为何不能继续装傻,非要不管不顾捅破这一切!
对,绝不能。
她甚至不确定这花笺是真是假。也许...也许只是姨母随手习字之作。
她拿不出实证,她不知那人是谁,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她对眼下平淡从容的日子很满意,在云海轩里过得惬意自在,她有扶桑和流光陪伴,还有一直视若至亲的齐嬷嬷。
不如就把今日的发现,当作是一场误会。
与其拿着这真假难辨但破坏力极大的东西去求证,不如静悄悄揭过,就当无事发生。
只要继续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她一直装得很好。
装不知道姨母其实并不喜欢她,装不知道侯府众人各有秘密,装不知道这一家子早已四分五裂。
流光看她满脸愁容,心疼不已,“姑娘,您先躺下吧,还病着呢。”想到什么眼前一亮,“对了,等齐嬷嬷回来,我们问问她?”
齐嬷嬷是她的主心骨,平日开解劝慰、打理照料,无一不周到。云海轩中唯有齐嬷嬷是见过前侯夫饶,她思念母亲时,都是齐嬷嬷帮着回忆。
对,还有齐嬷嬷。
她要问过齐嬷嬷再,齐嬷嬷是母亲留给她的乳母,她们情同母女,齐嬷嬷绝不会骗她,一定会为她拿个好主意。
一想起当时那个决定,沈寒就痛彻心扉。悔恨的浪潮如怒涛拍岸,将她的心一遍遍砸向礁石,砸得她心碎神伤。
正是她这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害死了流光。
齐嬷嬷回来时脸色极为难看,似乎比她还要慌张。可当时的她心乱如麻,并未察觉出异样,一把紧紧抓住齐嬷嬷的手。
齐嬷嬷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手这样凉,是冻着了吗?”
流光在门口把守,她颤抖着拿出那张花笺,递给齐嬷嬷,慌乱地追问该怎么办。
齐嬷嬷脸上满是震惊,双眼圆睁,眸子里清清楚楚写着“怎会是你”的巨大错愕。
那是一种近乎诡谲的眼神,死死瞪着她,目光交织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左右为难的纠结,末了,还浮起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恍然大悟。
那眼神复杂难懂。如今她懂了,原来是乔氏遍寻不着的花笺,竟被她意外拾获了。
多么可笑。
她当时还以为齐嬷嬷同自己一样,被吓得六神无主,丝毫没有察觉,齐嬷嬷眼中一闪而逝的凌厉锋芒。
齐嬷嬷迅速将花笺收好,面色恢复如常,语气却带着几分警惕地追问她,这事除了流光还有谁知道。
她摇了摇头,齐嬷嬷当即嘱咐她切勿声张,此事交由自己处理。
随即齐嬷嬷叫走了流光,是去给姑娘熬药,再弄些吃食来。
她坐立难安,心神不宁的等在屋中,等着齐嬷嬷和流光回来。
回来的,却只有齐嬷嬷一人。
手里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汤,热气氤氲,语气温柔地劝她不要多思多想,事情已经解决了,让她趁热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本就病着,又惊惧交加了半日,身心早已疲倦。
那碗“伤寒灵”入口苦涩,喝完药困意如潮水般没顶而来,眼皮沉沉坠下,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她在恍惚间看见齐嬷嬷眼中似有怜悯与不忍。
那时她懵懂无知,只当是齐嬷嬷怜悯她因知晓了秘密而烦心。
现下她懂了,这是怜悯她快死了。
要亲手断送一个自己陪了十几年的姑娘的性命,再铁石心肠,多少也会有一丝不忍吧。
陆青见她痛苦到脸色微微泛白,似是强忍着揪心的痛,轻轻握住了她颤抖的手。
沈寒笑了笑,“夫人见我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便以此为借口,就在张家湾驿寻个大夫诊治。若是拖着病体强行赶路只怕更糟糕。”
明明京师有更好的大夫,从张家湾驿到京师至多半日,若是顺风而行,一个时辰就赶到了。
乔氏却坚持让她在这养病,否则她心中难安。
是在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才心安吧。
乔的借口,从来都是这么拙劣又可笑。
请来的大夫几番诊视,几碗药灌下去,皆不见效。她始终高热不退,浑身滚烫,陷入无知觉的幻境郑
大夫只得躬身告罪,姑娘怕是不行了。乔氏随即下令急速赶路,大约是认定她必死无疑,急于回京避免露馅。
行至通州潞河驿时,已是深夜。乔氏就在此休息一晚,待明日城门开了即刻进城。
没等到城门打开,她就醒过来了。
只不过,醒来的是如今的陆青。
那一日,她平静无波的人生翻地覆。
她失去了流光,那个自陪她一起长大,对她贴心贴肺的丫鬟,因她丧命。
更可怕的是,接连遭到两位“亲人”的背叛,一个她视若至亲的乳母嬷嬷,一个她十几年来尊为母亲的亲姨母。
沈寒泪流满面,当时的自己怎会如此愚笨,她没想到,乔氏下手如此决绝,眼都不眨。
从此她再也不敢依赖任何人。
正是她那份求而不得的依赖,害了流光,也害死了曾经的自己。
唯一能庆幸的是,她去应时,没有带上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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