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轩和吴嘉卉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两人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沉默地走了一段。空气里有落叶微腐的泥土气息和阳光晒暖树木的干燥芬芳。
“累吗？”曾子轩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林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还好，”吴嘉卉摇摇头，抬头看着头顶交织的金绿叶片，“就是脚底板有点酸。”她顿了顿，侧过脸看他，眼角还带着一丝看升旗时留下的微红痕迹，“不过，值得。第一次在广场上看升旗……那种感觉，没法。”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林间的静谧。
“嗯，”曾子轩应了一声，也抬头望向那片被枝叶分割的空，他顿了顿，似乎想什么，又咽了回去。两人之间只剩下脚步踩在落叶上的细微声响。
又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一张空着的、被树影笼罩的长椅。
“歇会儿？”曾子轩提议。
吴嘉卉点点头。两人在长椅上坐下，吴嘉卉柔软的身躯倚靠在曾子轩怀里。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叶隙洒在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只留下舒适的慵懒。曾子轩从鼓鼓囊囊的军挎包里摸出两个铝饭盒，打开盖子。一盒装着洗干净的国光苹果，红黄相间，散发着清甜果香。另一盒里，竟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裹着透明糯米纸的什锦水果硬糖，花花绿绿，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哇！”吴嘉卉惊喜地低呼一声，眼睛亮了起来，“轩哥你还带了糖？！”
“老四塞的，”曾子轩嘴角弯起一丝笑意，把饭盒往她那边推了推，“他姑娘家可能爱吃甜的。”
吴嘉卉伸出手指，心地捻起一颗橙色的橘子瓣形状的硬糖，剥开糯米纸，放入口郑清甜的橘子味立刻在舌尖弥漫开。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猫。细碎的光斑在她微仰的脸庞上跳跃，照亮了唇角那抹真实的、毫无负担的笑意。
“真甜。”她含糊地着，声音里也像是融了蜜糖。
曾子轩看着她，也拿起一颗糖放进嘴里。是颗绿色的苹果味，酸酸甜甜。他忽然觉得，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一颗糖。他悄悄把另一盒苹果也往她那边推了推。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偶尔指尖会不经意地碰到同一个苹果，又飞快地各自缩回。秋阳和暖，林间只有风过树梢的低语和远处模糊的、属于伙伴们的零星笑语。时间仿佛被这满林的秋光浸染，缓慢流淌，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金色暖意。
日头西斜，将银杏大道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的暖意迅速被暮色吸走。大家重新在公园门口汇合，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疲惫和满足。
“怎么着，同志们？”郭大勇跨上他那辆“永久”，一只脚支着地，意气风发地问，“是各自班师回朝，还是……”他故意拉长流子，眼睛瞟向吴梅。
“饿得前胸贴后背啦！”曾子轩揉着肚子，声音洪亮地表达了最朴素的诉求。
吴梅笑着接口：“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把干粮彻底消灭了？我看卢华同志背一路也怪累的。”这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饶赞同。
他们最终在回程路上找到了一家国营的回民饭馆。门脸不大，里面热气腾腾，弥漫着牛羊肉汤和烙饼的浓香。油腻的玻璃窗上凝着水珠，几张简单的木桌条凳几乎坐满了人。运气不错，刚好有一张靠里的大桌子空了出来。八个人再次挤挤挨挨地坐下，仿佛要把这最后一点相聚的时光也紧紧捂热。
服务员端上热气腾腾的铜锅，清亮的汤底翻滚着，旁边大盘子里码着切得薄薄的、纹理漂亮的羊肉片，还有白菜、粉丝、冻豆腐。炭火在锅子底下滋滋地响着，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映着一张张年轻而饥肠辘辘的脸庞。卢华带来的最后几个馒头和烧饼也上了桌。
“开动！”郭大勇一声令下，几双筷子齐刷刷地伸向翻滚的汤锅。薄薄的羊肉片在滚汤里一涮即熟，蘸上浓稠的芝麻酱、腐乳汁、韭菜花调和的酱料，鲜香无比。烫口的白菜吸饱了汤汁，冻豆腐煮得蜂窝里都浸满了鲜味。大家吃得额头冒汗，鼻尖通红，话也顾不上多，只听见一片满足的咀嚼声和筷子磕碰碗碟的清脆声响。军大衣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厚厚的棉袄也敞开了怀，腾腾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饭馆里温暖如春。
曾子轩捞起一筷子烫好的粉丝，正要往碗里放，旁边的吴嘉卉被一块滚烫的冻豆腐烫得直吸气，手忙脚乱地找水喝。曾子轩顺手把自己面前那杯晾得温热的茉莉花茶推了过去。吴嘉卉接过来，咕咚喝了一大口，才缓过劲，对他投来感激的一瞥，眼角还带着被热气熏出的湿润。曾子轩只觉得那杯被她喝过的茶杯沿，似乎也带上了暖意。
风卷残云之后，桌上杯盘狼藉。大家摸着滚圆的肚子，靠在椅背上，满足地叹息。郭大勇还在努力捞着锅里最后一根粉丝。吴梅看着他的样子直笑。卢华则开始研究剩下的烧饼夹点腐乳会不会更好吃。包刚心地整理着他那宝贝相机，仿佛里面装着稀世珍宝。
该走了。夜色已浓，星子疏疏落落地缀在幕上。大家默默地穿上厚实的外套。在饭馆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八个人推着自行车，一时都沉默着，似乎谁也不愿先出“再见”两个字。秋夜的寒气重新包裹上来，但身体里还留着火锅的暖意。
“那……”曾子轩清了清嗓子，看向吴嘉卉，“路上心。”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吴嘉卉点点头，把围巾又裹紧了些，只露出眼睛，“你们也是。”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像羽毛轻轻扫过。
伙伴们互相道别，约定着回校后一定要看看包刚拍的照片。郭大勇跨上车，对吴梅大声：“回头我写信给你啊！”吴梅笑着应了一声。车轮转动，四辆二八自行车载着四个姑娘，缓缓驶入帝都大学方向的夜色里。曾子轩站在原地，看着吴嘉卉坐在后座上，那枣红色的围巾在昏暗的光线下最后飘动了一下，然后彻底融入街角的黑暗。冷风吹在脸上，方才饭馆里的暖意似乎正一丝丝抽离。
回程的路上，四个男生骑得慢了许多。凌晨的亢奋和一的奔波，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疲惫，压在蹬车的腿上。郭大勇却异常兴奋，喋喋不休地回味着和吴梅的对话。卢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包刚则心翼翼地护着胸前的相机，仿佛护着某种易碎的希望。
“老二，”曾子轩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那张……祈年殿前面拍的，什么时候能洗出来？”
包刚拍了拍挎包，语气带着一种庄严的承诺：“放心！头等大事！一回去就送照相馆加急！保证第一时间看到咱的革命情谊被历史定格！”
郭大勇闻言，怪叫一声：“对对对！尤其是风起围巾飘的那张！老三，你那个表情……”他故意模仿了一个呆滞的样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曾子轩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用力蹬了一下车。车轮碾过空旷的街道，链条哗啦作响。他抬起头，望向前方深蓝的夜空。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然而，右半边脸颊上，那被柔软围巾拂掠过的触感，那一点点细微的、带着廉价香皂味的暖意，却固执地残留着，像一粒悄然埋进冻土的种子，在这深秋的寒夜里，无声地酝酿着一个不可知的春。
车灯的光柱刺破黑暗，链条声在寂静中回荡。曾子轩知道，那卷的乐凯胶卷里，封存着比祈年殿的琉璃瓦更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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