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加两更
金人巷的喧嚣与工造司的金属气息，如同斑斓的颜料泼洒在云归程初初苏醒的苍白画布上。
然而这过于浓烈的新鲜感，终究还是压垮了那副沉睡七百年、初初适应尘世的身躯。
不知是街头巷尾穿梭时沾染了夜露凉意，还是那杯被彦卿哄骗着尝了一口的、味道古怪至极的苏打豆汁作祟，回到那方弥漫着苦涩剑兰香气的院不久，家伙便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夕阳熔金的光线彻底沉入地平线，庭院里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剑兰幽微的气息。
云归程蜷缩在景元卧房那张宽大的软榻上，的身体裹在柔软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白日里乌黑清亮的眼睛此刻失了神采，恹恹地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
他没什么力气，只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肚子也隐隐地、闷闷地不舒服，连呼吸都带着点费力的细弱。
景元处理完最后一份紧急军报回到院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将军的脚步在门口顿住，白日里在神策府运筹帷幄的沉稳从容瞬间消散，淡金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榻上那一团的身影。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泛起绵密的、细针扎刺般的疼。
他快步走到榻边，动作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栖息在花瓣上的蝶。
他俯下身，宽厚温热的手掌第一时间覆上云归程微凉的额头，试探着温度。
还好，并不烫手，只是那触手的凉意和掌下孩子蔫蔫的神态，足以让将军的心悬在半空。
“归程？”
景元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温柔，像怕声音大了会震碎什么
“哪里不舒服？告诉将军。”
云归程努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乌黑的眼瞳有些失焦地看向景元。
他看到了将军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温暖的泉水包裹着他，却又让他的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歉疚。
他不想让将军担心。家伙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手从被子里艰难地伸出来一点，轻轻抓住了景元垂落在榻边的一缕银白发丝，像抓住唯一的浮木，用尽力气般声地
“……没事，将军……归程没事的……”
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病中的沙哑，每一个字都透着强撑的虚弱。
这强作镇定的模样，这明明难受却努力着“没事”的懂事……
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景元心底激荡起七百年前的涟漪。
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那个在云上五骁时期蹒跚学步的身影，明明摔疼了，膝盖都蹭破了皮，却因为看到白珩姐担忧心疼的眼神，硬是咧开嘴，挤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笨拙的笑容，还学着白珩姐的样子，咯咯地笑出声来，仿佛摔跤是件顶顶有趣的事……
那试图用笑容安抚大饶、纯稚而笨拙的用心，穿过漫长时光的尘埃，与眼前这张苍白却强撑的脸，骤然重合。
一股汹涌的酸涩猛地冲上景元的鼻尖，视线竟有些模糊。
七百年的等待，七百年的孤寂，七百个日夜对着毫无生息的身体倾诉的绝望……
在这一刻，被这鲜活却病弱的体温，被这穿越时空般熟悉的“懂事”，奇异地熨平了最深的不安。
那始终萦绕心头的、仿佛在守护一场易碎梦境的不真实感，终于被这带着病痛的温暖实感彻底驱散。
家伙真的回来了。
会笑。
会闹。
会生病。
也会……像现在这样，明明难受得要命，却还怕他担心。
“傻归程……”
景元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心地避开云归程抓着他头发的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的、软绵绵的身体从被子里整个抱了起来，像捧起一件失而复得、稍有不慎就会碎裂的稀世珍宝。
家伙轻得没什么分量，病恹恹地窝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脑袋无力地枕着他的臂弯，像只被风雨打湿了羽毛、瑟瑟发抖寻求庇护的雏鸟。
景元抱着他，走到桌边。
那里早已备好沥鼎司医官开来的汤药。
他害怕家伙会不适应生病，所以备了许多药，没想到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他按照比例将药物溶解进温水里，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掺水，生怕多了或少了药效会消失让他怀里的家伙更难受。
褐色的药汁盛在温润的玉碗里，散发出浓重苦涩的气息。
景元舀起一勺，细心地吹凉，递到云归程唇边
“乖，把药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
药味刺鼻，云归程本能地蹙紧了眉头，脸皱成一团，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抗拒地闭紧了嘴巴。
“听话，归程”
景元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耐心，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孩子的背脊，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兽
“喝了药，将军带你去找更好的大夫看看，嗯？很快就不难受了。”
或许是将军怀抱的安稳太令人沉溺，或许是那低沉温和的承诺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云归程终于抵抗着那刺鼻的苦味，极其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苦涩的药汁喝了下去。
每咽下一口，脸都皱得紧紧的，看得景元心尖也跟着一阵阵地抽紧。
他现在总算是能理解白珩姐对这家伙几乎是溺爱的纵容，也明白了师父的那句“慈母多败儿。”
光是看着这样一个家伙在自己怀里病恹恹的心脏也跟着一起疼，恨不得自己能代他受罪。
药效尚未显现，家伙依旧蔫蔫的，只是精神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点，不再那么昏沉。
景元不敢耽搁，立刻取过自己那件厚重保暖、内衬柔软貂绒的将军披风，仔细地将云归程整个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
那宽大的披风几乎将他完全淹没，更显得他像个精致易碎的娃娃。
景元将他稳稳地抱在臂弯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温暖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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