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另一个干部也插话，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劝诫：“就是，卫东，听叔一句，在村里踏实干活，一样建设国家。你这年纪，赶紧个媳妇成家是正经，跑去当兵，两头不着落，图啥呢？”
这几句看似推心置腹的话，像冰冷的井水，浇在叶卫东滚烫的心尖上。
他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那些话语里的潜台词他听得明明白白——年纪大了，不合时宜；家里拖累，不该有非分之想。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老茧里，带来细微的刺痛。
这刺痛反而让他更清醒。
他想起无数个收工后的黄昏，自己对着西边的落日偷偷练习站姿；想起妹妹蓁蓁塞给他窝窝头时的“大哥，家里有我，你想做啥就去做”；想起爹叶全国虽然沉默，但那次修水库受伤前，也曾摸着他的头过“子，有机会，出去闯闯”。
一股压抑了太久的不甘和倔强猛地冲了上来。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叶德山和叶振海，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屋子里：
“振海叔，德山伯，各位叔伯！我叶卫东是二十了，不是十七八，可我身板硬朗，挑担子、挖水渠，咱杏花村的年轻后生里，我叶卫东没怂过！家里以前是难，我认！可现在我妹妹蓁蓁把糖坊撑起来了，我弟卫诚、卫华也都能顶门立户了！我爹娘……他们都点了头！是，我以前为了这个家没敢张嘴，现在政策允许，家里也支持，我就想堂堂正正去报个名，想去保家卫国，这有错吗？”
他喘了一口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继续道：“名额紧，挑人严，我知道！可我叶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身家清白！能不能选上，那是组织上的事，得看体检、看政审！可要是连名都不让我报，连个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我……我不甘心！”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把刚才那些或调侃或“劝慰”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叶振海举着烟袋锅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叶德山扶眼镜的动作也顿住了。
他们都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印象里那个只知道闷头干活、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叶卫东，此刻眼神灼亮，脊梁挺得笔直，那股子破釜沉舟的劲儿，竟让人有些动容。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会计拨弄算盘的细微声响。
叶德山沉吟了片刻，与叶振海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缓缓点零头，语气郑重了许多：“卫东啊，你有这个决心，有这份志气，叔伯们看到了。刚才把困难摆出来，也是想把话在前头。既然你都想明白了，家里也确实支持，那这个名，我们给你报上去！”
叶振海也把烟袋锅子往桌脚磕了磕，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成了，子！是咱杏花村有种的汉子！有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到哪儿都差不了！去，那边桌上填表去。后面体检、政审，一道道关坎等着你呢，可别到时候掉了链子！”
峰回路转，叶卫东心头那块大石猛地落地，紧绷的神经一松，这才感到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凉飕飕地贴在身上。
他重重地、几乎是带着点哽咽地“诶！”了一声，朝着几位干部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振海叔！谢谢德山伯！”
他走到那张斑驳的木桌旁，手指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拿起那支蘸水笔，在印着红色抬头的报名表上，一笔一划，无比庄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叶卫东。
墨水在粗糙的纸张上微微洇开，仿佛也浸透了他沉甸甸的希望。
消息像长了腿，很快就在杏花村传遍了。
叶卫东在大队部“顶撞”干部、坚持报名参军的事，成了新的谈资。
田间地头，井台河边，有人嗤笑他“心比高”，二十岁还做当兵梦，纯属瞎折腾；也有人私下里竖起大拇指，佩服他的胆量和那股子不认命的硬气。
叶蓁蓁从二哥叶卫诚那里听到详细经过后，脸上露出了然和欣慰的笑容：“大哥做得对。机会来了，缩着脖子永远没戏，就得挺直腰杆去争一把！”
她心里清楚，报名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后面的身体检查、政治审查，哪一关都不容易。
但无论如何，大哥叶卫东终于冲破了内心的枷锁和外在的阻力，勇敢地迈出了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路，更需要他和全家人一起，稳稳地走下去。
体检日子定在一周后，地点就在公社卫生院临时隔出来的几间房。
这叶卫东没亮就爬起来，套上那件洗得发白、唯一拿得出手的旧军装，胸口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又紧又盼。
叶蓁蓁和二哥叶卫诚陪着他往公社赶，到了卫生院门口一瞧，各个大队来的后生挤了满满一院子，队伍排得老长，话声、咳嗽声混在一块儿，满是年轻人特有的躁动劲儿。
正排队呢，叶蓁蓁眼尖，老远就瞅见个熟面孔——上次给她和三哥叶卫华治赡县医院李大夫，而跟在李大夫身边，穿着一身白净护士服、端着托盘走得轻快的姑娘，不是汪玉晶是谁？
“李大夫！汪护士！”叶蓁蓁脆生生喊了一嗓子，脸上立马绽开笑。
李大夫扭头一看，认出是上次那个懂礼貌、嘴又甜的姑娘，笑着点零头。
汪玉晶听见声音也看过来，眼睛一亮，脚步加快走过来，声音清得像山泉水：“蓁蓁？你怎么在这儿？”
“陪我大哥来体检。”叶蓁蓁伸手拽了拽身边的叶卫东，“大哥，这就是上次收我人参的李大夫，还有汪护士。”
叶卫东打刚才蓁蓁喊人起，身子就有点发僵，这会儿被妹妹推到前头，一抬眼正对上汪玉晶那双笑盈盈的清亮眼睛，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心跳“咚咚”猛擂，震得耳朵都嗡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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