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不亮，叶卫民就在全家饶护送下，踏上了前往县城的牛车。
他将从那里坐长途汽车去省城，再转乘开往首都的绿皮火车。
站在村口，望着三哥身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土路尽头，叶蓁蓁心中百感交集。
糖坊的根基已稳，为家庭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如今三哥又奔向了更广阔的前程。
白蹲在她脚边，望着北方，［傅逸哥哥……］
大胖橘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蹲在旁边的石磨上，［走了也好，清静。］
只是它的目光，也久久没有从北方收回。
叶蓁蓁转身，望向北方——那是首都的方向，也是傅逸所在的方向。
叶卫民一走，杏花村的清晨仿佛缺了一角。
往常这个时候，他总蹲在院角翻晒草药，如今那位置空落落的，连柴房边那捆他劈得匀匀整整的细柴，都还保持着原样。
不过这空寂没持续两，就被糖坊里三口大锅沸腾的“咕嘟”声填满了。
白蒙蒙的水汽裹着甜香弥漫开来，马桂英捏着锤在灶台间穿梭，眼神利得像刀子，每一块凝结的糖都逃不过她的检视。
村里的婶子们围坐在竹筛旁，手指翻飞分拣着晶莹的糖块，笑声和糖香混在一起，把叶家院烘得暖融融的。
叶蓁蓁没闲着。
心里那个念头盘桓好些了，如今订单稳了，人心定了，正是动手的时候。
傍晚，她帮母亲李秀兰把晒得焦脆的甘蔗渣归拢到柴堆旁——这东西耐烧，是熬糖的好柴火——直起腰擦了把汗，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父亲：“爹，东头那间空屋，拾掇出来做包装间吧。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用油纸一裹就送出去，得有个正经样子。”
叶振海的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看了眼女儿亮晶晶的眼睛，二话不就点头：“成！下午就叫老栓和柱子来，保准收拾得利利索索。”
他现在信女儿胜过信自己这几十年的经验——从冒险熬糖到当众验料，女儿的主意从没出过错。
白亦步亦趋地跟着叶蓁蓁，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的裤脚，冰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包装？是要给亮晶晶的糖糖穿新衣裳吗？”
柴堆上传来一声嗤笑。
大胖橘蜷在晒得蓬松的干草里，连眼皮都懒得抬：“多此一举。糖是吃的，甜就行了，穿件花衣裳还能变出花来？”
叶蓁蓁弯腰揉了揉白的脑袋，没接话。
这只胖橘向来嘴硬，真做起事来，保准第一个凑过来瞧热闹。
第二一早，她找来马桂英和村里手最巧的张婶李婶，把裁好的厚实牛皮纸铺在院里的石桌上。
纸是特选的防潮纸，裁得方方正正。
她又取出自己刻的木章，蘸了鲜红的印泥，在每张纸上方稳稳盖下——“杏花村冰糖”五个字工工整整，下面一朵简笔杏花，花瓣虽简单，却透着精神。
婶子们起初觉得新鲜，张婶捏着盖好章的纸直笑：“蓁蓁这主意妙！看着就干净体面，比从前油纸裹的强多了！”
李婶也点头：“可不是嘛，这一看就是正经东西，供销社的人准喜欢。”
没过几，第一批带着红章、包得齐整的冰糖送到临县红星供销社。
赵主任拿着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纸上的杏花，笑得见牙不见眼：“叶同志！你这脑子活络！这包装一弄，立马就显得正规、上档次！我看这价格，还能往上提一提！”
这边包装刚见成效，远方的信就顺着邮路来了。
是叶卫民从华城寄来的，字迹略显急促，但一笔一画都透着激动。
信里，他到华城的第二，傅逸就抽空陪他去见了陈景明教授。
陈教授五十来岁，清瘦，颧骨微突，眼神亮得慑人。
没多少客套，直接考校他药材辨认，又问了些在王家村随诊的细节。
叶卫民紧张得手心冒汗，却答得条理清晰——什么草药治风寒咳嗽，哪些药材相克，连老大夫教的窍门都一五一十了。
陈教授听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最后只：“基础是薄，但肯学、踏实，这就好。白跟着我门诊，晚上抽两个钟头补理论。傅逸把你夸得上有地下无，别让他丢脸。”
叶卫民在信里写道：“爹、娘、蓁蓁，陈教授待人实在，不嫌我是农村来的。”
“医院里样样新鲜，诊室亮堂堂的，医生护士都穿着白大褂，走路轻悄悄的；还有好些铁盒子似的机器，同屋的同志是化验用的。”
“我住集体宿舍，另两个是卫校毕业的，起初不大话，后来我早起打水扫地，不懂就问，他们也肯借笔记给我了……”
“傅逸哥来过两回，带了新本子和钢笔，让我把每学的记下来……”
李秀兰捧着信，读到“傅逸哥来看过”时，手指捏着信纸边角，悄悄抹了抹眼角：“傅逸这孩子，心细，没忘了咱们卫民……”
叶振海蹲在一旁，烟杆忘零，反复看着信里“陈教授愿意教”“同屋肯借笔记”那几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没过几日，傅逸的信也到了。
他的字舒展从容，比叶卫民的沉稳得多。
开头就卫民一切安好，让家里放心：“卫民兄适应得快，早起帮着整理诊室，陈教授夸他眼勤手快。宿舍相处和睦，前日我去，见他们凑在一处看笔记，不必挂心。”
笔锋一转，他写道：“蓁蓁同志，近日读报，见报上讨论社队企业发展，政策似有松动，鼓励各地将产业规范化、规模化——若能质量过硬，不止供应本地，或可销往周边市县。”
“你家糖坊基础已稳，口碑亦立，若趁势理顺流程，将来路子必更宽广。”
末尾添了一行字：“白可好？它性子软，胆，院里人多，烦你多看顾。随信寄了三本企业管理与农产品加工的书，其中成本核算、质量把控等内容，或对糖坊有益。”
叶蓁蓁捏着信，指尖轻轻划过“白可好”那几个字，唇角不自觉弯了弯——他连白都惦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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