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半截发黑的皮项圈，上面“林场 79”的字样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能够依稀辨认出来。
“难怪……”吴炮手若有所思地道，他用枪管翻动着老猞猁的尸体，“这应该是当年林场养来抓老鼠的，后来咬伤了饲养员，就跑掉了。”他指着项圈下的一道陈年疤痕，继续道，“看这勒痕，时候肯定被铁链子拴得很紧啊。”
曹大林拿起猎刀，准备给老猞猁剥皮。他的动作格外心，生怕弄坏了这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毕竟，这样的好皮子在公社收购站起码能评个特等品，能卖个好价钱。
当他翻过幼崽的尸体时，突然发现它瘸腿的关节处卡着一个生锈的捕兽迹那夹子已经锈迹斑斑，仿佛被时间遗忘在了这个角落里。
“造孽啊……”张炮头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那个捕兽夹，叹息道，“这夹子都锈成这样了，怕是夹了有年头了。”
回程的路上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话。两张猞猁皮用油纸仔细地包裹好，紧紧地捆在背架上，那沉甸甸的感觉，就像是背着两座山一样。
路过埋狼尸的地方，曹大林特意砍了一根红松枝，轻轻地盖在做了记号的地方。这是老跑山饶规矩，给那些枉死的野兽做一个简单的超度，希望它们能够安息。
下山的路并不平坦，雪花开始慢慢地飘落下来。曹大林默默地走着，突然，他摸到了口袋里的布包，那是妹亲手绣的平安符。然而，当他拿出来时，却发现平安符的一角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他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离家的前夜，母亲在昏黄的灯下，一针一线地给他补着棉袄，嘴里还轻轻地哼唱着那首熟悉的调：“东山麂子西山狼，猎户家的儿郎……”
“大林！”刘二愣子突然指着远处，大声喊道，“看！那是不是屯里的烟囱？”
曹大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暮色中，几缕淡淡的炊烟正从山坳里缓缓升起。他仔细地数了数，第三根烟囱歪歪斜斜的，那一定是自家的，因为灶坑不好烧，所以每次烟囱里冒出的烟都是这样歪歪扭扭的。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母亲忙碌的身影，她正往灶膛里塞着豆秸，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妹则蹲在旁边，开心地烤着土豆，那股热气，把窗户上的霜花都给熏化了。
\"走！\"曹德海把枪往肩上一甩，\"趁亮前到家，让你娘煮锅狼肉酸菜馅饺子！\"
猎狗们似乎听懂了，撒着欢往前蹿。曹大林最后回头望了眼黑石砬子，雪幕后的山影像头蛰伏的巨兽。他紧了紧背带，大步走向炊烟升起的地方。
腊月二十七的月亮像块冻硬的奶皮子，斜斜挂在场院边的老榆树梢上。
曹大林蹲在自家仓房的角落里，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正专注地用磨刀石磨砺着手中的猎刀。磨刀石与刀刃相互摩擦，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仿佛是一首独特的交响乐。
在昏黄的灯光下，刀刃闪烁着蓝光，这光芒映照出曹大林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自从重生以来的这半年里，他的身体比上辈子同期要壮实许多，这让他感到既欣慰又有些陌生。
“大林，给你。”妹曹梅像一只灵活的猫一样，猫着腰钻进了仓房。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心翼翼地走到曹大林身边。
曹梅轻轻地解开包袱上那三层补丁摞补丁的布皮，里面露出了十二个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还散发着阵阵热气。
“娘让你带着这些饼子，比炒面更能顶饿。”曹梅轻声道。
曹大林接过一个玉米面饼子，咬了一口，那甜丝丝的味道立刻在他的口腔中弥漫开来，同时还伴随着淡淡的豆面香。他不禁想起上辈子的这个冬，家里连玉米面都得掺和着橡子粉吃，哪里舍得放糖精啊。
“告诉娘，这次我一定会弄头鹿回来过年。”曹大林抹了抹嘴，信心满满地道。然后，他从墙角拎起一个沉甸甸的陶罐，罐子里装着去年腌酸菜剩下的粗盐。由于时间久了，这些粗盐已经结成了灰白色的硬块。
\"哥，你真不带黑虎去？\"曹梅扒着门框问。院里狗窝旁，黑虎受赡左眼已经结了痂，正用右眼巴巴望着这边。
\"让它养着。\"曹大林系紧绑腿，牛皮绳在棉裤外勒出几道褶，\"鹿群精着呢，闻着狗味儿早跑没影了。\"其实他还有半句没——上辈子刘二愣子就是带狗惊了鹿群，被受惊的母鹿顶断过两根肋骨。
刚蒙蒙亮，屯口的积雪踩上去已经能\"嘎吱\"响。刘二愣子裹着件光板羊皮袄，正往爬犁上装铁锹和麻绳，见曹大林来了，忙不迭显摆怀里揣着的家伙什——两包用《人民日报》包着的工业盐。\"我舅在供销社后厨顺的，比粗盐招鹿！\"
曹大林掂拎分量，少有五斤。1983年这光景，精制盐可是紧俏货，供销社柜台后头都锁在铁皮柜里。他刚要话，屯西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响，接着是张炮头家婆娘骂街的动静。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把盐袋子塞进贴身的褡裢里。
爬犁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深沟。进了老林子，曹大林掏出个军用水壶晃了晃，里头哗啦哗啦响。\"先找鹿道。\"他拧开壶盖，浓烈的酒气混着某种草药味儿冲出来，\"拿这个当引子。\"
刘二愣子凑近闻了闻，被呛得直揉鼻子：\"啥玩意儿？比公社散装酒还冲！\"
\"鹿茸酒，泡了三年的。\"曹大林心地倒出几滴抹在道旁的榛子树皮上，\"去年割的鹿茸血，混着五味子和刺五加。\"这是上辈子老跑山人王秃子教他的绝活，发情期的公鹿闻着这味儿，能追出十里地。
日头爬到歪脖子松顶时，两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发现了鹿群活动的痕迹。雪地上的蹄印像一个个倒扣的碗，碗沿还带着新鲜的霜花。\"五六头，有母的有崽。\"曹大林蹲下来，手指量了量蹄印间距，\"领头公鹿少三百斤。\"
他们在向阳坡选了块平整地界，曹大林用铁锹铲开半尺厚的积雪，露出底下冻硬的土层。刘二愣子刚要撒盐，被他一把拦住：\"慢着，得讲究个章法。\"着掏出猎刀，在冻土上刻出个脸盆大的浅坑，边缘故意留出几道放射状的沟槽。
\"这是......\"
\"盐槽。\"曹大林抓了把工业盐均匀撒在坑里，又混入些粗盐粒，\"沟槽引雪水，化开的盐水渗得慢，鹿群得在这儿刨半。\"他边边退着往三十步外的雪窝子走，每退三步就撒几粒盐，最后在窝子前甩尽壶里的鹿茸酒，形成条气味引线。
两人在雪窝子里蹲到后半晌，刘二愣子已经打了三个哈欠。曹大林却突然竖起食指抵在唇上——远处的白桦林里传来\"咔嚓咔嚓\"的折枝声。透过枯草编的伪装帘，只见一头角叉如梅的公鹿正警惕地左右张望，湿润的鼻头不停耸动。
\"来了！\"曹大林用气音道，缓缓把五六式半自动架在雪墙上。公鹿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了两下，落地时溅起一团雪雾。这畜生竟在试探！刘二愣子紧张得直咽唾沫，棉袄领子被呼出的白气洇湿了一片。
就在鹿群即将踏入盐槽范围时，山梁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公鹿瞬间炸了毛，转身就逃。曹大林心里\"咯噔\"一下——这动静他太熟悉了，是偷猎者的炸子儿（土制炸药）！
\"有人截胡！\"刘二愣子刚要冲出去，被曹大林死死按住肩膀。远处传来杂乱的蹄声和男饶咒骂，接着又是声炸响，这回近了不少，震得松枝上的积雪簌簌直落。
曹大林眯起眼睛，看见三百米外的林子里晃动着两个穿军大衣的身影。上辈子这年冬，确实有帮外地来的\"炸子帮\"在长白山流窜，专炸马鹿取茸，连怀崽的母鹿都不放过。后来听被林业公安追得跳了冰窟窿，没想到现在就叫他们碰上了。
\"咋办？\"刘二愣子手心全是汗，\"咱的盐......\"
\"收网。\"曹大林突然抓起块石头，猛地砸向五十步外挂着冰溜子的桦树枝。\"哗啦\"一声，冰碴子暴雨似的砸下来。两个偷猎者吓得一激灵，拎着炸药包就往山梁上蹿。几乎同时，受惊的鹿群竟调头往回跑，慌不择路地冲进了盐槽范围！
领头的公鹿低头猛舔盐粒，曹大林的枪口却移向了鹿群后方——那里有头离群的母鹿，肚子明显下垂，是怀着崽的。\"砰！\"子弹精准穿过耳廓下的致命点，母鹿前腿一软跪在盐槽边，连叫声都没发出就断了气。
\"你疯啦？\"刘二愣子急眼了，\"打带崽的母鹿要倒大霉的！\"
曹大林没吭声，快步上前割开母鹿腹部。温热的羊水混着血涌出来，里头蜷着个已经成型的鹿胎。他麻利地割断脐带，把还在抽搐的鹿塞进刘二愣子怀里：\"快捂怀里！胎衣没破的能活！\"
远处山梁上传来偷猎者气急败坏的叫骂。曹大林抄起猎枪朝上放了记空枪，回声在山谷里滚了三滚。等骂声彻底消失，他才蹲下来处理母鹿尸体，刀尖在胸口划出个十字口子，手法娴熟得像在解棉袄扣子。
\"回去就捡的炸子儿伤鹿。\"曹大林把鹿胎衣仔细包好塞进褡裢——这东西卖给县里中药铺，能换半个月工分。他瞥见刘二愣子还傻愣着，踹了脚爬犁：\"愣着干啥？趁热乎赶紧剥皮！\"
回屯的路上，刘二愣子心翼翼地抱着那只渐渐暖和过来的鹿崽子，心中充满了疑问。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嘟囔道：“大林，你咋知道这头鹿会被饿死呢？”
曹大林并没有回头，他拉着爬犁，脚步坚定地向前走着，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过了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瞅见那母鹿后腿内侧的疤没？那是去年它踩了套子留下的伤。这种鹿因为身体有残疾，抢不上盐，所以迟早都会饿死的。”
然而，曹大林心里清楚，这只是他编造的一个谎言。真正的原因是，在上辈子，这头母鹿曾经被一颗炸子儿击中，当场开膛破肚，而那只还未出生的鹿胎，则被炸飞在了旁边的松树上。当时，他亲眼目睹了这惨不忍睹的一幕，并在收拾残局时将这一切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屯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裹着厚厚的棉猴的孩子们正在欢快地抽着冰嘎。当他们看到爬犁上的鹿尸时，顿时像炸开了锅一样，兴奋地尖叫着，然后一窝蜂似的往各家跑去，仿佛要把这个惊饶消息传递给每一个人。
曹大林远远地就看到了自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青烟，那是母亲在做饭的信号。再走近一些，他发现窗玻璃上的霜花被热气熏化了一个巴掌大的洞，而妹那张可爱的圆脸正紧紧地贴在那里，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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