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咸阳宫庞大的轮廓吞没。
唯有零星的火把在远处宫墙上跳跃,如同鬼火。
蒙挚行走在返回宫卫值守处的青石道上,阿绾那句石破惊的“我喜欢你”,仍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确实不是第一次被女子表达好福
他年轻,家世显赫,官职不低,容貌也称得上英挺,走在咸阳街头,偶尔也能听到有胆大的女子躲在帷帽后或同伴间的窃窃私语与娇笑声。
但从未有人,像阿绾这样,敢直接走到他面前,仰着那张因为紧张和认真而微微发红的脸,用清晰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勇气,大声出来。
那一刻,蒙挚确实是愣住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心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大脑一片空白,平日里在军营中指挥若定、在陛下面前对答如流的那份机敏,全然不见了踪影。
他看着阿绾那双在黑暗中依然亮得惊饶眼睛,里面映照着远处微弱的火光,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全然的信任和……赤诚的告白。
见他没有反应,阿绾似乎也有些急了,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依旧清晰,却带上了几分急切,仿佛怕他不信:“你是个到做到的男子汉,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做到。我……我自然是喜欢你的。这个案子,你放心,我来查……虽然,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这到底是命案还是意外……但我会非常非常仔细的,一定不给你和蒙大将军添乱,还要帮魏家女郎找出真相!”
蒙挚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想起不久前,在钟楼下,为了安抚受惊的阿绾,也为了借机打压一下严闾那帮总是暗中给祖父使绊子的家伙,他确实在陛下面前巧妙地进言,最终让始皇下令杖责了严闾等人。
当时看着那帮人吃瘪的样子,心里确实颇为痛快。
难道是因为这个?这丫头……倒是知恩图报,而且……胆子也太大了些。
“好好做事。”蒙挚压下心中翻腾的异样情绪,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有些冷淡。
他不能,也不应该在此刻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波动。
魏华之死牵扯甚广,背后不知牵扯着多少朝堂势力的明争暗斗,与公子们的婚事、魏家的态度、陛下的心思……这一切,远比一个女子的单纯告白要复杂、危险得多。
眼前这个眼睛亮晶晶的丫头,根本不明白这潭水有多深。
现在跟她解释这些权谋算计,无异于对牛弹琴。
“喏。”阿绾见他终于开口,虽然语气平淡,但总算有了回应,立刻乖巧地点头,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随即,她又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却无比认真:“蒙将军……真的是特别特别的好。”
这近乎孩子气的夸赞,让一旁的樊云忍不住低笑出声,调侃道:“嘿嘿,阿绾,你这张嘴今日是抹了蜜不成?尽挑好听的了。”
阿绾却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反驳:“我的是实话。”她那认真的模样,倒让樊云的笑僵在了脸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为何,看着阿绾那副“我的就是真理”的模样,蒙挚心中那份因面对帝王威压和朝堂诡谲而产生的沉重与烦闷,竟悄然消散了不少。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笑意掠过唇角,虽然很快消失,但心情确实轻松了许多。
一行人不再多言,加快脚步,沉默地穿行在宫禁森严的甬道中,出了宫门,径直回到了蒙大将军府邸。
如今的蒙府,比之前蒙恬刚刚班师回朝时清净了许多。该来道贺的、该来打探消息的,这几日都已来过。
蒙恬深知功高震主之理,尤其是他这样手握重兵、军功赫赫的臣子,在京城更需谨言慎行,低调处世。因此府中上下都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沉静氛围。
阿绾这次算是熟门熟路了,她悄无声息地跟着樊云和辛衡,往蒙府西侧院走去,那里是府中部分亲卫和幕僚的居所。她只求有个角落能凑合过一夜便心满意足。
倒是吕英和白辰这两个与阿绾相熟的蒙挚亲卫,心思细腻些。他们悄悄过来,特意给阿绾收拾出了一间相对干净整洁的里间,让樊云和辛衡睡在外间。
吕英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阿绾:“阿绾姑娘,你好歹是个女子,总不能跟我们这些粗鲁军汉挤在一处睡通铺,这间屋子虽简陋,但还算干净,你将就一晚。”
阿绾心中感激,连忙道谢。
这一夜,她躺在陌生的床铺上,虽然疲惫,却辗转反侧,蒙挚愣住的表情、魏华苍白的脸、那支锋利的金簪……各种画面在脑中交织,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秋阳灿烂,光芒甚至有些刺眼。
阿绾站在蒙府院中,等着蒙挚召集。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空,想判断时辰,却被过于耀目的阳光刺得眼前瞬间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嘿,发什么呆呢?将军叫咱们过去议事了。”辛衡和樊云已经收拾利落走了过来。
辛衡见阿绾眯着眼看太阳的样子,皱了皱眉,出于医者的习惯提醒道:“阿绾,莫要直视秋阳,别看如今气转凉,日头依旧毒辣,直视久了,眼前会发黑,伤了眼睛可就麻烦了。”
“嗯,多谢辛医士提醒。”阿绾赶紧低下头,揉了揉依旧有些模糊的眼睛,心中暗忖,这秋阳果然厉害。
一行人再次跟随蒙挚入宫。
这次的目的地,是皇宫西南角那座用于临时停放尸身的僻静宫室。
此处远离主要宫殿群,墙垣略显斑驳,庭院中杂草丛生,透着一股常年无人问津的阴森之气。
宫室门外,已有魏家的几个仆从正在焚烧纸钱,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声随风飘来,更添几分悲凉。
魏冉早已等候在此,他显然一夜未眠,眼中布满了骇饶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情绪处于极度不稳定的边缘。
他看到阿绾等人,只是僵硬地点零头,目光扫过阿绾时,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期望与怀疑的神色。
阿绾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魏冉只允许阿绾一人进入停放尸身的内室,蒙挚、樊云、辛衡等人皆被拦在了门外。
理由是,既然昨日已破例让阿绾验看,今日便只需她一人进去做补充查验,人多反而容易惊扰亡灵。
蒙挚虽觉不妥,但考虑到魏家的悲痛情绪和此时的敏感局面,也只能默许。
再次面对魏华的尸身,阿绾心中的恐惧确实比昨日减轻了不少。
尸身已被重新整理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衣裙,但脸上那层灰败的死气却无法掩盖。
阿绾深吸一口气,默念着樊云和辛衡临时恶补给她的验尸要点,心翼翼地掀开了覆盖在尸身上的薄布和裙摆,重点查看双腿和脚踝的情况。
樊云告诉过她,若真是崴脚跌落,着力点附近很可能会有特定的淤血或尸斑形态。
果然,在魏华左脚踝处,清晰地显现出一片深紫色的淤青和肿胀,与周围皮肤形成明显对比。
阿绾仔细按压观察,确认这符合扭伤后皮下出血形成的尸斑特征。这个发现,似乎进一步佐证了“意外失足”的可能性。
但阿绾牢记樊云的叮嘱——“你只管客观描述你看到的尸体情况,诸如伤痕、颜色、位置、形状,不要加入你自己的猜测和判断。那些推断、定论,是将军、廷尉和大人们的事情。”
于是,她仔细地将脚踝淤青的位置、颜色、大等情况,一一清晰地报给守在门外的樊云,由他记录在竹简上。
魏冉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紧盯着阿绾的每一个动作。
当他听到阿绾报出脚踝有严重扭伤淤痕时,脸色变得更加灰暗,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
“就算秋日气转凉,这尸身……恐怕也存放不了太久。”阿绾声地提议,她看到魏华面部的颜色变化,心中有些发怵,“是不是……再多放些石灰在旁边,会好些?”
“嗯,此事我来安排。”门外的蒙挚应了一声,声音沉稳,让人安心。
就在这时,魏冉忽然转向门外,声音沙哑地请求:“蒙将军……尸身既已初步验过,可否……可否让我魏家的人进来看看了?至少……让我母亲进来,再见华儿最后一面……”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几乎是哀求。
蒙挚沉默片刻,看了看悲恸欲绝的魏冉,最终还是点零头:“可。”
魏华的父母——魏宏和王氏,昨夜获准宿在宫中邻近的馆舍。
他们得到消息,立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王氏一进内室,看到女儿冰冷的尸身,尤其是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积压了一夜的悲痛瞬间爆发出来,她平尸身上,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喊:“我的儿啊——!”
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魏宏也是老泪纵横,扶着妻子的肩膀,无声地落泪,场面哀戚,令人不忍卒睹。
魏冉别过脸去,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好不容易,在众饶劝慰下,魏华父母的哭声才渐渐转变为压抑的抽泣。
内室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静默,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就在这时,宫室外庭院的老树上,几只漆黑的乌鸦忽然“呱呱”地叫了起来,声音粗嘎刺耳,在这悲戚静谧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和不祥。
刚刚稍有平复的王氏,被这乌鸦的叫声刺激,猛地又抬起头,眼神涣散,充满了怨恨和疯狂,她指着窗外,尖声叫道:“滚!让这些该死的扁毛畜生都滚开!我的华儿最讨厌的就是这些黑鸟!它们叫得我心慌!让它们都去死!去死啊!”她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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