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晨光熹微。
武断赶着马车,载着婉儿出了南城门。
车厢里,婉儿正闭目养神。
红袖想跟她来,却被她劝阻了:“你留下,万一有什么事可联系苏九娘。”
车轱辘碾过路上的碎石,发出单调的“吱扭”声。
武断在外头低声道:“姐,前面就是白云庵了。”
婉儿掀开车帘一角去看。
远处山腰处隐约可见一片灰瓦白墙,便是白云庵,晨雾未散,将庵堂笼在朦胧里,远远望去,像一幅色调极淡的水墨画。
车到山门前停住。
婉儿下了车,武断将车赶到路边的林子里藏好,二人来到庵门前,只见庵门紧闭。
武断上前叩门,铜环碰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过了片刻,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面容枯瘦的老尼探出头来。
她看了婉儿一眼,又看了看武断,低声道:“阿弥陀佛,施主是来进香的?”
婉儿应道:“是,来求个平安。”
“今日庵中有贵人,不便待客。”老尼着就要关门。
婉儿从袖中取出一枚的玉牌,递了过去。
此玉牌是金真之前交给她的。
老尼接过玉牌,仔细看了看,然后面无表情地将玉牌还给婉儿,侧身让开道:“施主请进。”
庵里很寂静,的确是一处修行的绝佳之所。
绕过正殿,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是一条青石路,曲曲折折通往白云庵深处。
老尼在前头引路,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武断留在月洞门外,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严肃地像一尊石像。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依山而建的平台,三面是山崖,一面是竹林。
平台上有一间粉墙黛瓦的房,老尼那就是静室。
只见房门前种着几丛兰草,清风过处,竹影摇曳,兰香隐隐。
婉儿不禁暗自叹服:“真是个清修的绝佳之地。”
老尼在静室前停下,双手合十:“金真就在里面,施主请自便。”
罢,她转身离去。
婉儿在门前站了片刻,抬手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静室里陈设极简,只有一张竹榻,一张木案,和两个蒲团。
案上摆着一只青瓷香炉,炉里燃着檀香,飘着袅袅青烟。
金真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听到门响,她稍顿了一下,然后道:“周施主来了?请坐。”
她的声音平静的听不出情绪。
婉儿向她施礼,然后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木案,案上空空如也。
金真睁眼看向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周大人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我不能妄猜。”婉儿答得谨慎。
金真笑了笑,笑意很淡:“因为你与众不同,似乎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闻言,婉儿白内心为之一震,暗自感叹:“永泰公主果然有些修为,竟能看到这一层!”
然而面上她只是微笑。
金真转身从矮几上取下一个黄绸包裹的木匣。
那木匣不大,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边角已经磨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
她将木匣放在案上,双手按着匣盖上:“这里面装的是先帝的遗诏,是真正的遗诏。”
婉儿的心跳加速,暗想:“莫非还有假的遗诏?”
她看着那个木匣欲言又止:“公主,您……”
金真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了匣盖。
只见里面赫然是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用金线绣着龙纹。
婉儿认得,这是一卷诏书。
金真将绢帛取出,在案上心地摊开,露出了上面的字迹。
她抬眼看了看婉儿,然后将诏书轻轻推到她面前:“你可以看看诏书的内容。”
婉儿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朕嗣守大业,二十有八年于兹矣!今沉疴难愈,恐命将终,皇三子烟波,仁孝温恭,聪慧明达,可承大统,以安社稷……”
看到前面这些内容,婉儿内心的震惊不亚于一颗函爆发。
这份诏书的内容很长,除了明传位于烟波,还交代了辅政大臣的人选,更是嘱咐新君要勤政爱民云云。
在诏书的末尾,还有一句:“皇四子保,性狡多疑,非社稷之主,着其就藩北地,无诏不得入京。”
静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香炉里的烟还在袅袅地升腾着。
过了许久,婉儿才抬起头看向金真:“这诏书……是真的吗?”
金真声音沙哑道:“除了笔迹,无论是纸张墨迹,还是印鉴,全都是真的。”
“那为何……”婉儿诧异。
金真接过话,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为何烟波没有继位,反而是保对不对?”
婉儿使劲点零头,却没有话,因为她已被惊得不出话来。
金真继续道:“因为这份真遗诏被调包了。”
她轻轻抚过绢帛上的字迹:
“先帝是腊月十二夜里驾崩的。那夜我和太后就在宫里,先帝驾崩前只召了首辅大臣杨廷和和秉笔太监曹如意。”
“他们和太后在寝殿里待了近三个时辰,当时杨廷和的表情虽悲伤却也肃然,我记得很清楚,他派人专门去请烟波和保。”
“那后来呢?”婉儿问。
“后来先帝就驾鹤西去了。”金真闭上眼睛,像是在痛苦地回忆那个混乱的夜晚。
稍顿,金真又道:“宫里已乱成了一团,后来烟波和保也来了,杨廷和要当众宣读遗诏,可太后却等亮再宣诏。”
“那究竟有没有等亮?”婉儿问。
“的确是按太后等亮后宣的,第二日一早,由杨廷和宣读的遗诏,然而他还没有宣读完就晕了过去,是曹如意替他宣读的。”
“杨廷和晕倒是因为发现遗诏调包了吧?”婉儿叹道。
金真睁开眼,眼神冰冷:“对!继位人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保,杨廷和显然是吓晕了。”
婉儿沉默片刻,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太后呢?她不是一向倾向于烟波吗,怎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金真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
“太后确实不喜欢保,然而保手中握有她贪墨军饷的把柄。”
“后来我才晓得,保曾私下里威胁太后,如果太后不帮他,他就把她的这些丑事捅出去,太后怕了,所以才……”
婉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真没看出来,保皇帝竟是这样阴险歹毒的人!”
婉儿看着案上的绢帛问道:“这真正的遗诏又怎么会到您手中?”
金真的神情柔和了些:
“是太后给我的,她死前偷偷把我叫到床前,把这个木匣交给我。”
“她……她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烟波,更对不起我。她她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唯有这件事令她无法心安,她希望我能替她弥补。”
一时之间二人无话,静室里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婉儿打破宁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公主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金真看着她,眼神复杂:“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更在等一个合适的人,如今这两样我都等到了。”
她将绢帛重新卷好,放回木匣,然后将木匣推向婉儿:“这遗诏我就交给你了。”
婉儿没有立刻去接。
她看着那个木匣,像是看着一团烈火:“公主可知,此诏一出,下必乱?”
金真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先帝本来想选一位合格的继位者,然而保显然不是这样的人,而那位合格的人选如今又不济。”
稍顿了顿,她又道:“有些真相不该被永远埋没,有些错误也不该被一直掩盖,大悦的也该变一变了。周大人,你要是没有准备好,那我就等下一个合适之人出现。”
婉儿终于将手伸向了木匣。
她的指尖触到紫檀木光滑的表面,感到一阵深凉透骨:“或许我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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