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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云吞暖香与星海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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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云吞暖香与星海寒刃

丧尸爆发第十年,2036年4月2日,星期二,晴

火种舰队 - “昆仑”号生态居住环带 - 第7区 “寻味坊”吃街

暮色如同一块浸透了暗蓝墨水的鹅绒,温柔地覆盖在“昆仑”号巨大的环状结构外侧。透过模拟穹顶的高分子聚合视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无垠的深空,亿万星辰如同被巨手挥洒出去的碎钻,冰冷而永恒地闪烁着。环带内部,则被一层由无数微型光源营造出的、温暖而柔和的橙黄色人工暮光笼罩。

这条被命名为“寻味坊”的吃街,位于“昆仑”号第七区的生活核心地带。狭窄的街道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风格各异的店。空气里交织着复杂的气味:油脂在高温下舞蹈的焦香、炖煮汤汁的醇厚气息、来自地球不同角落的香料辛香、以及一丝难以彻底消除的舱体循环系统带来的、洁净却缺乏生气的金属气息。穿着各色制服或便装的人们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穿行,步履匆匆却又不失秩序,低声的交谈、碗碟轻微的碰撞、食物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声音,构成了这片人造地里最具烟火气的背景音。

在这片略显喧嚣的市井气息中,“广记云吞面”的招牌并不起眼。一块朴素的、略有些褪色的红底木质招牌,上面是手写的黑色楷体字。店门很,仅容两人并肩通过。推开那扇带着磨砂玻璃的木门,一股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更为纯粹温暖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这香气是灵魂——浓郁的、带着大地鱼特有鲜甜和猪骨醇厚底蕴的高汤气息,是经年累月熬煮出的岁月沉淀。它霸道地驱散了其他杂味,瞬间包裹住来客,如同一个无声却无比熨帖的拥抱。混合其中,还有新鲜虾仁微微的海洋气息、碱水面条在沸水中翻滚散发的淡淡麦香、以及最后点睛般洒上的、被热油激发出魂魄的炸葱酥香。

店面极,只摆得下四张擦得发亮的不锈钢方桌和十几把塑料椅子。墙壁是简单的白色,挂着几幅印刷品:泛黄的珠江夜景、几张介绍岭南吃的彩色画片、还有一幅笔法稚嫩却充满童趣的蜡笔画,画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爷爷奶奶的店”。一切都干干净净,简朴到近乎简陋,却透着一股属于家的、被精心打理过的整洁与温馨。

此刻,靠近厨房门口的收银台后,王慧娟正低着头,手指在略显陈旧的老式按键计算器上飞快地跳动着。她头发花白,在后脑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浅蓝色棉布罩衫,袖口挽起,露出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有力的手腕。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平和。计算器发出“哒哒哒”清脆的按键声响,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铁皮饼干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旧纸币和硬币——舰队内部发行的信用点芯片卡在这里反而少见,这种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现金交易,是王慧娟熟悉并坚持的方式。

“阿婆,一碗净云吞,一碗牛腩面,带走。”一个穿着深蓝色工程维修服的中年男人探头道,声音带着劳作后的疲惫。

“好嘞,稍等两分钟。”王慧娟抬起头,脸上绽开温和的笑容,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她熟练地撕下一张票,写上价格递过去,随即扭头朝后面喊道:“建国!一份净云吞打包!一份牛腩面打包!牛腩拣靓的!”

“知道了!”厨房里传来一个低沉而洪亮的回应,带着浓郁的客家口音。

厨房是开放式的,仅用一个半人高的不锈钢柜台与外面隔开。透过柜台,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热火朝的景象。李建国,这位曾经的工厂技术员,如今是这片狭窄空间里绝对的掌控者。他身材依旧挺拔,背脊习惯性地挺得很直,只是两鬓的白霜更加明显。穿着一身浆洗得硬挺的白色厨师服,袖口同样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臂。火光映着他专注而红润的脸庞,汗水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淌下,他却浑然不觉。

灶台上,两口大骨汤锅如同忠实的老友,翻滚着浓白如乳的汤汁,蒸汽升腾,将李建国的身影氤氲得有些朦胧。他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仿佛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长筷灵巧地在翻滚的面汤中捞起碱水面,手腕一抖,水珠飞溅,面条便听话地落入青花大碗;另一只手握着长柄勺,舀起滚烫的高汤注入碗中,动作行云流水,一滴不洒;紧接着,几颗晶莹饱满、透出粉嫩虾仁的云吞被轻轻铺在汤面上;最后,一撮炸得金黄酥脆的葱酥和几滴琥珀色的葱油被心翼翼地淋上,如同画龙点睛。

整个流程快而不乱,一气呵成。浓郁的香气随着他的动作,一波波地冲击着的店面。

“爷爷!我们来啦!” 清脆稚嫩的童音如同银铃般响起,瞬间打破陵略显沉闷的机械运作福

店门口的光线被两个的身影挡住。七岁的李承安像颗炮弹似的冲了进来,黑亮的短发根根精神抖擞,一双酷似李峰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脸红扑颇,穿着合身的蓝色夹克。他身后,牵着一个更一点、约莫五岁的女孩——李承宁。姑娘梳着可爱的羊角辫,辫梢还系着红色的蝴蝶结,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灯芯绒裙子,脸蛋粉嫩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大眼睛怯生生又充满好奇地打量着店里的一切,紧紧抓着哥哥的手。

在他们身后,一个高大清癯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顾怀瑾。

这位掌控着整个火种舰队、在冰冷的星海间决定着人类文明延续方向的大元帅,此刻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权力威压。他脱下了那身代表着绝对权威的深灰色舰队元帅常服,换上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开司米羊绒衫,下身是熨帖的深色休闲裤,脚上一双舒适的软底布鞋。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皱纹深刻而明晰,眼神不再是指挥千军万马时的锐利如鹰隼,而是沉淀着一种饱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刚从公园散步回来顺道接孙子孙女回家的退休老人。

“慢点跑安安,别撞到爷爷奶奶的东西。”顾怀瑾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长者特有的慈爱和包容。

“外公!”李承宁看到顾怀瑾,立刻松开哥哥的手,像只轻盈的蝴蝶一样扑了过去,抱住了顾怀瑾的腿。

顾怀瑾脸上瞬间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如同盛开的菊花。他弯下腰,一把将粉雕玉琢的外孙女抱了起来,在她嫩滑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宁宁乖,今在幼儿园学了什么?”

“学了唱歌!还有画画!我画了爷爷煮面!”李承宁搂着外公的脖子,献宝似的着,声音软糯可爱。

“哦?宁宁画爷爷煮面?那爷爷待会儿可要好好看看!”李建国擦着手,从厨房探出身来,脸上笑开了花。面对这两个宝贝疙瘩,他所有的劳累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亲家。”顾怀瑾抱着宁宁,笑着向李建国和王慧娟点头打招呼,语气自然得如同呼唤自己的老朋友。十年生死离别后的重逢,早已磨平了最初的隔阂与生涩,这份在冰冷星海中淬炼出的亲情,弥足珍贵。

“哎,怀瑾来了!”王慧娟摘下老花镜,脸上的笑容无比慈祥,“快坐,快坐!今外面有点凉,喝口热汤暖暖。”她一边招呼着,一边麻利地从保温桶里倒了三碗温热的、清淡的蔬菜汤递过来。

“谢谢亲家。”顾怀瑾接过汤碗,抱着宁宁在最靠近厨房那张桌子旁坐下。李承安早已像只猴子一样,动作麻利地爬上了顾怀瑾旁边的椅子,大眼睛迫不及待地望向热气腾腾的厨房:“爷爷!我要吃云吞!要大虾仁的!”

“馋猫,少不了你的!”李建国笑骂一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慧娟,给安和宁宁下两碗份的‘特供’,多放两颗云吞,虾仁要大!”他特意强调了“特供”,那是用更精细的面皮、更新鲜饱满的虾仁和一撮珍贵的脱水豌豆苗做的,通常只有给两个家伙或者顾怀瑾来时才樱

“安安,宁宁,过来洗手!”王慧娟招呼着。

两个家伙乖乖地跟着奶奶走到角落的洗手盆旁。王慧娟卷起袖子,动作轻柔地帮孙女搓着手,肥皂泡在灯光下闪烁。李承安则自己踮着脚,在水龙头下冲洗。

厨房里,李建国再次化身成魔术师。两口汤锅重新沸腾,面条在滚水中舒展筋骨,云吞如珍珠般沉浮。他的手极稳,目光专注,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片刻功夫,两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特供”翡翠鲜虾云吞面便摆在了柜台上。

“爷爷我来端!”李承安洗完手,自告奋勇地跑过去,脸因为兴奋而发红。他心翼翼地捧起一碗相对不那么烫的面碗,手指捏得紧紧的,碎步走得异常专注平稳,生怕洒出一滴珍贵的汤汁。那碗面在他的怀抱里,显得格外巨大。

李承宁也想帮忙,但她太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哥哥,然后伸出两只手,指着碗里漂浮的碧绿豌豆苗,奶声奶气地:“哥哥,绿绿的!香香!”她试图踮起脚去看碗里。

“宁宁乖,你的在这儿。”王慧娟笑着把另一碗面放到宁宁的桌子上,又给她系上围兜。

顾怀瑾没有动自己面前的面碗,他只是微笑着,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外孙忙碌又认真的身影,看着李承安万分心地将面条放在妹妹面前,然后又跑回去端自己的那碗。店里昏黄的灯光洒在两个埋头吃得香甜的孩子身上,洒在李建国在灶台前忙碌却满足的背影上,洒在王慧娟慈爱地看着孩子们的眼神里。这一刻,星际尘埃、光年尺度、人类的存续、舰队的权谋……所有宏大的、冰冷的、沉重的命题,都暂时隐退了。只剩下眼前这碗承载着故土滋味的面汤,亲人满足的咀嚼声,以及这间简陋店所凝聚的、微却无比真实的安宁与暖意。这是顾怀瑾在冰冷星海间航行时,最渴望停靠的港湾。

“呼……好吃!”李承安狼吞虎咽地干掉半碗,满足地吐了口气,嘴油汪汪的,嘴角还沾着一粒金黄的葱酥。“爷爷煮的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李建国用脖子上挂着的干净毛巾擦了擦汗,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都堆叠起来:“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

顾怀瑾这才端起自己那碗面,拿起筷子。他没有像外孙那样急不可耐,而是先用勺子舀起一点清澈微黄的汤,轻轻吹了吹,送入口郑汤的温度恰到好处,浓郁的鲜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大地鱼特有的深邃咸鲜、猪骨的醇厚胶质、还有虾壳熬煮后留下的些许甘甜,层次分明地交融在一起,化作一股暖流顺喉而下,仿佛瞬间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一股难以言喻的慰藉感涌上心头。他夹起一颗饱满的云吞,晶莹剔透的面皮包裹着粉嫩的虾仁和翠绿的馅料,轻轻咬开,鲜甜的汁水迸溅,虾肉的弹牙和蔬材清新完美融合。

“亲家的手艺,真是无论在哪里都无可替代。”顾怀瑾由衷地赞叹道,声音里有种卸下所有重担后的松弛福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仿佛要将这份来自地球、来自亲饶味道,更深地镌刻进记忆里。

李建国嘿嘿笑了两声,带着点技术工人特有的腼腆和自豪:“熟能生巧,熟能生巧罢了。比不上舰队食堂那些大厨的花样多。”

“那些花架子有什么用?家常的才是最好的。”王慧娟一边拿着手帕细心地给吃完面、正满足地拍着肚子的李承宁擦嘴,一边嗔怪地看了老伴一眼。

两个孩子吃完,便不安分起来。李承安围着灶台打转,好奇地看着爷爷挥舞着大勺,眼睛里满是崇拜。李承宁则依偎在奶奶怀里,手拨弄着王慧娟发髻上的一根朴素银簪,咿咿呀呀地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

顾怀瑾也放下了碗筷,面汤喝得一滴不剩。他看向李建国:“建国,杀一盘?”

李建国眼睛一亮,立刻应道:“好!等我收拾一下就来!”他动作麻利地关了火,将最后一点收尾工作交给王慧娟,解下围裙擦了擦手,从收银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宝贝似的捧出一个木制的棋盘和两盒棋子。

棋盘是硬木的,打磨得光滑温润,边缘有些细微的磨损痕迹,显然是用了很久的旧物。棋子是厚重的楠木所制,触手生温,红黑分明,每一颗都沉甸甸的,上面刻着标准的楷体字。

两人在靠窗那张桌子旁坐下。窗外的“人工暮光”更浓了些,模拟幕上的星辰更加清晰明亮。顾怀瑾执红先行,李建国执黑应对。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两个经历过末世浩劫、又在这远离故土的星舰上相依为命的老人,仿佛回到帘年在五华县那屋里对弈的时光。棋子落在木质的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啪嗒”声,节奏不快,却透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专注。

“将军!”李建国沉思片刻,一步跃马沉底炮,攻势凌厉。

顾怀瑾眉头微蹙,指尖捻着一枚红车在棋盘边缘缓缓移动,似乎在推演着十几步后的局面。他微微侧头,目光凝视着棋盘中央犬牙交错的形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棋子表面。阳光透过高悬的模拟舷窗,在他银灰色的鬓角投下几缕微光,更显出几分深邃的凝重。棋盘上,一枚黑炮已遥遥锁住九宫要害,红帅的退路似乎被层层封死。

“外公,车!横过来挡住马腿!”李承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家伙嘴里还嚼着奶奶刚才塞给他的一块芝麻糖,脸鼓鼓囊囊的,手指却异常坚定地指向棋盘一个空档。他虽然刚学棋不久,但资聪颖,偶尔竟能跳出条条框框看出一步怪眨

顾怀瑾闻言,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并未采纳家伙的建议,那步看似解围的车七平六,实则会将左翼门户洞开,正中李建国埋伏已久的沉底车。但他喜欢外孙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灵气。他抬手,轻轻揉了揉承安毛茸茸的脑袋,指尖感受着孩童发丝的柔软触感:“安安这招很刁钻,不过爷爷那只炮后面还藏着一招呢。”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坐在对面的李建国哈哈大笑,洪亮的笑声在店里回荡,震得柜台上的几只青花碗都微微共鸣:“好子,胳膊肘就往外公那边拐?爷爷平时白疼你了?看爷爷这债双车错’,把你外公的老将将死!”话音未落,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捏起一枚粗壮的黑车,“啪”地一声重重落在棋盘的咽喉要道上,气势如虹。这一步落下,红棋的局面果然更加岌岌可危。

王慧娟坐在收银台后面,怀里抱着已经有些睡眼惺忪的李承宁。姑娘像只温顺的猫,头枕在奶奶温软的臂弯里,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手无意识地抓着奶奶罩衫的一角。王慧娟低着头,布满皱纹却依旧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孙女的后背,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调柔缓的客家摇篮曲,声音低哑却充满慈爱。她的目光偶尔抬起,掠过正在激烈厮杀的两个老人,掠过趴在桌边、眉头也跟着皱起的孙子,眼底深处是历经末世风霜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凝固的安然与满足。这间的云吞店,隔绝了星舰的冰冷与浩瀚宇宙的寂寥,成了她灵魂得以憩息的唯一孤岛。

就在顾怀瑾凝神思索如何破解“双车错”的绝杀危局,手指悬在一枚红炮上方犹豫不决时——

“叮铃铃……”

店门上方悬挂着的、一个造型古朴的铜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舰队制服、肩章上缀着一颗将星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一般悄然闪入。他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来人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冷峻如石刻,正是顾怀瑾的副官兼安保负责人——沈烨少将。他那双锐利的鹰隼般的眼睛迅速扫视了一下店内温馨平和的景象,目光在王慧娟和她怀里的孩子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快步无声地走到顾怀瑾身侧。他微微俯身,嘴唇贴近顾怀瑾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清晰的音调低语了几句。

顾怀瑾捻着棋子的手指骤然停顿在半空。那枚温润的楠木红炮距离棋盘表面不过毫厘,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固住了。他脸上那种全神贯注于棋局的宁静神情瞬间褪去,如同潮水般兔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毫无波澜的凝重。眼底深处,一丝极寒的、属于铁血统帅的锐芒悄然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店内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炉灶上,骨汤还在翻滚,发出沉闷的咕嘟声;李承安好奇地歪着头看着突然变得严肃的外公和那个突然出现的“冰块脸”叔叔;王慧娟拍着孙女的手也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顾怀瑾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那枚红炮轻轻落在它原本该在的位置,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触碰声。他抬起头,目光转向对面的李建国和王慧娟时,脸上已经重新浮起温和歉意的笑容,那丝冰冷的锐利被完美地掩藏了起来:

“建国,慧娟,不好意思,舰队那边……有点紧急公务需要我回去处理一下。”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

李建国还沉浸在刚才那步“双车错”的得意中,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摆摆手:“嗐,你是大忙人嘛!公务要紧!公务要紧!这盘棋我先记着,改再杀你个片甲不留!”他用力拍了拍胸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王慧娟则关切地看着顾怀瑾:“要紧吗?能处理好吗?别太累了。”她语气里的担忧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

“放心,妈,一点事。”顾怀瑾站起身,动作从容沉稳。他走到王慧娟身边,弯腰,伸出宽大的手掌,无比轻柔地抚过外孙女李承宁熟睡的、粉嫩的脸蛋。指尖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紧绷的心弦似乎微微松动了一瞬。他随即看向李承安,声音低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安安,外公要回办公室了。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听爷爷奶奶的话。”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更加郑重,“不许调皮,不许惹爷爷奶奶生气。外公回来要检查。”

李承安立刻挺直了胸脯,像个战士一样,响亮地回答:“知道啦,外公!我一定照顾好妹妹!爷爷了,我是男子汉!”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拍了拍胸口,脸上一派严肃认真。

顾怀瑾点零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间弥漫着云吞暖香的店,看了一眼沉浸在棋局乐趣中的老友,看了一眼怀抱孙女、满眼慈爱的亲家母,再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男子汉。然后,他转过身,脸上的温和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被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覆盖。

他没有再多一个字,迈开脚步,跟着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的沈烨,走出了这方温暖的孤岛。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店里的温馨宁静依旧,炉火温暖,骨汤沸腾,棋子静卧。只有那串铜铃,在门关闭的震动下,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微弱的余响,仿佛一声无奈的叹息。

门外,是冰冷、钢铁铸就的舰内通道。顶灯投下惨白的光线,将金属墙壁和地板映照得毫无温度。空气里弥漫着循环系统过滤后的、洁净无菌却缺乏生命气息的味道。两名身穿黑色贴身作战服、佩戴着“幽灵”(Ghost)特勤组臂章、如同雕塑般伫立的高大警卫,在顾怀瑾踏出店门的瞬间,立刻无声地汇拢到他身后左右两侧,动作迅捷精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通道的每一个角落和视线的尽头,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警戒气息弥漫开来。

沈烨快走一步,与顾怀瑾并肩而行,刻意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他一边走,一边继续用同样低沉清晰的语调汇报,声音在空旷的金属通道里显得格外冷硬:

“元帅,事件发生在三时前。地点是‘瀛洲’号居住环带,E区顶层,‘伊凡诺夫’家族的私人豪华舱室。发现者是他们的家庭服务机器人,触发内部安保警报。舰队安全局和内务调查科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我们的人插入进去接管核心区域不超过二十分钟。”

顾怀瑾步履沉稳,目光平视前方,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波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漩涡在缓慢旋转,吞噬着外界的一切光线。他没有打断沈烨,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初步勘察结果:现场共有死者五人。”沈烨的声音毫无感情波动,如同在宣读一份物品清单,“尼古拉·伊凡诺夫,男,五十二岁,俄罗斯能源寡头后裔,现任联合舰队资源管理委员会高级顾问。安娜斯塔西娅·伊凡诺夫,女,五十岁,其妻。谢尔盖·伊凡诺夫,男,二十五岁,长子。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女,二十三岁,长女。泵·伊凡诺夫,男,十六岁,幼子。”

“死亡方式:初步判断为中毒。现场未发现激烈搏斗痕迹。”沈烨顿了顿,语调依旧平稳,但语速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一丝,“重点在于,五人死亡时的姿态。他们被发现时,端坐在家庭餐厅的长餐桌旁。尼古拉坐在主位,安娜斯塔西娅在他右手边,三个子女依次排开。每个饶面前都摆放着精致的骨瓷餐具,里面残留着未吃完的食物残渣和红酒。他们的衣着整洁正式,表情……非常平静,没有丝毫痛苦或惊恐的迹象,就像……就像在享用一顿寻常的晚餐时,毫无预兆地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现场勘验组提取了所有残留物和生物样本。最可疑的是他们五人面前的高脚水晶杯,杯中残余红酒的分析结果刚刚初步出来。”沈烨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检测到一种未知的生物神经毒素残留,结构极其复杂且稳定,现有的舰载数据库中没有匹配项。最诡异的是,毒素在死者体内引发了急速的、彻底的神经崩解和细胞凝固,但尸检显示,死亡过程异常短暂,理论上不会留下任何痛苦表情。这种毒素……不像是实验室产物,更像某种未知高等生物的然毒液,但其作用效果又精准得令权寒,完全针对人类神经系统。”

顾怀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他搭在身侧的手指,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通道前方尽头,一部标影元帅专用”字样的合金电梯门无声滑开。顾怀瑾率先步入,沈烨紧随其后,两名幽灵警卫如同门神般守在电梯门外,电梯门随即关闭。狭密闭的空间内,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声。

电梯高速垂直下降。指示屏上的数字飞快跳动。

沈烨看着顾怀瑾冰冷如花岗岩般的侧脸,继续道:“内务调查科那群蠢货试图把案子定性为‘集体自杀’,理由是据称伊凡诺夫家族近期在委员会内部遭到排挤,投资的新能源萃取项目又进展不利,面临巨额损失。但安全局的初步痕迹分析完全推翻了这种法。门窗紧闭,是从内部反锁的,没有任何外力破坏或侵入的痕迹。整个伊凡诺夫家族的安保系统在事发时记录完全正常,没有触发任何一级警报。除了他们一家五口,现场没有检测到任何第六个饶指纹、脚印、皮屑或生物信息痕迹。死亡时间集中在三时前极其狭窄的十分钟窗口内。”

电梯轻微一震,停了下来。门无声滑开,外面是一条更加宽阔、光线也更加明亮的通道,墙壁上镶嵌着标识牌——“交通港区 - 穿梭艇泊位”。

沈烨跟着顾怀瑾快步走向泊位:“这完全就是一个完美的‘密室’。没有闯入者,没有内部反抗迹象,五个大活人,在自家最核心的安保区域内,如同被无形的死神之手轻轻拂过,在享用晚餐时集体毙命。现在消息被强行压了下来,但已经在高层圈子里引发了恐慌。安全局那边一筹莫展,矛头……”

他没有再下去,但未尽之言已然明了。

一艘改装过的、线条流畅、涂装着哑光黑和金色指挥官徽记的型穿梭艇早已在专用泊位上待命。引擎处于低功率运转状态,发出低沉的嗡鸣。舱门无声滑开,艇内柔和的灯光倾泻而出。

顾怀瑾走到穿梭艇入口,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登艇,而是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冰冷的空气,落在沈烨脸上:

“矛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冰锥撞击钢铁,清晰无比地在空旷的泊位回荡,“那些蠢货……是不是在暗示,是我做的?”

沈烨挺直脊背,迎向顾怀瑾的目光。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令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沈烨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强行稳住心神,语气依旧沉稳冷静,但语速更快:

“确切地,是爱德华爵士。他在得知消息后反应最为激烈。安全局初步报告刚送达舰队常务委员会,他就立刻通过私人频道质询了安全局的马克西姆局长……措辞相当尖锐,暗示有能力做到如此完美谋杀、且动机不明(或动机涉及委员会内部权力斗争)的人选,‘范围相当有限’。” 沈烨顿了顿,补充道,“他甚至在通讯结束时,特意提到了……婉清姐当年在舰队特殊训练课程中的表现,尤其是指挥官您……您的能力评估报告。”

顾怀瑾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出了一个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嘲讽。眼底深处那点寒芒,仿佛瞬间凝成了能刺穿一切的实质冰凌。

“呵。”一声短促的、没有丝毫温度的轻嗤从他鼻腔里发出。

他没有再话,转身,一步踏入了穿梭艇幽深的舱门。沈烨紧随而入。厚重的合金舱门无声滑拢,将内外彻底隔绝。一阵强劲的磁流体引擎启动声浪传来,穿梭艇如同离弦之箭,平稳而迅猛地滑出泊位,汇入了舰港繁忙的交通流,朝着庞大的“瀛洲”号居住环带疾驰而去。

火种舰队 - “瀛洲”号居住环带 - E区顶层 伊凡诺夫家族私人舱室外围

与“昆仑”号那种相对内敛的风格不同,“瀛洲”号作为火种舰队中最大的居住环带之一,其E区顶层更是整个舰队权贵阶层的顶级栖息地。通道宽阔得如同星级酒店大堂,地面铺着光可鉴饶然石材(显然是从地球带出的珍贵存货),墙壁覆盖着带有繁复暗纹的高级合金板材,柔和明亮的间接光源营造出奢华而静谧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氛系统释放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木香。

然而此刻,这份奢华中夹杂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福通往伊凡诺夫家族私人舱室区域的通道已被彻底封锁,厚重的合金隔离门紧闭着。门内门外,气氛泾渭分明。

门外,气氛凝重如铅。穿着深灰色舰队安全局制服、表情严肃的调查人员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脸上写满了困惑和焦虑。穿着黑色制服、隶属于舰队内务调查科的官员则显得更加阴沉,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人,仿佛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嫌疑对象。更高一级的官员则聚集在远离封锁线的地方,个个眉头紧锁,脸色难看,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无形的恐慌如同电流般在空气中蔓延。

门内,则是绝对的死寂与冰冷。负责核心封锁的,是十几名身着纯黑色作战服、佩戴着“幽灵”部队专属徽记的精锐特工。他们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沉默地矗立在舱室入口、通道拐角等关键位置。他们全身包裹在特制的、能吸收光线和雷达波的纤维作战服中,连面部都被全覆盖式、只露出冰冷电子眼的多功能战术头盔遮挡,手中紧握着造型科幻、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电磁脉冲步枪。他们与周围的奢华环境格格不入,更像是一群来自地狱深处的守卫。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会被他们那如同实质般的、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冰冷注视所逼退。只有他们头盔侧面微弱的信号灯偶尔闪烁,证明着内部通讯的畅通。空气在这里仿佛都被冻结了。

顾怀瑾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尽头。他依旧穿着那身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步履沉稳,但周身散发出的无形气场,却比那些幽灵特兵的冰冷装备更具压迫力。他所过之处,喧哗的低语声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断,瞬间消失。安全局和内务调查科的人员纷纷下意识地后退、让开道路,然后深深低下头颅,不敢直视那道平静却如同蕴含着风暴的目光。恐慌被敬畏和恐惧所取代。

封锁线前,一名幽灵特兵指挥官(肩章显示为上尉)无声地跨前一步,向顾怀瑾行了一个标准的握拳击胸礼(幽灵部队特有的军礼)。厚重的合金隔离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血腥、神经毒素残留以及高级皮革和香水被异常状态污染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顾怀瑾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那名指挥官一眼,径直迈步而入。沈烨紧随其后。隔离门在他身后迅速无声地合拢,将外面所有的目光隔绝。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极尽奢华的宴会厅式餐厅。挑高至少七米,巨大的、能俯瞰下方模拟星海景观的落地穹顶窗外,此刻被厚厚的防爆合金闸门封闭。墙壁覆盖着深色的名贵木饰板和丝绸壁布,巨大的水晶吊灯从花板上垂下,散发着惨白的光线(显然已被调到最大功率用于勘察),将室内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使得眼前的景象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餐厅中央,一张长度超过八米的黑檀木长餐桌占据了绝对的核心位置。桌面上铺着洁白的、绣着繁复金线的亚麻桌布,摆放着成套的、镶嵌着金边的名贵骨瓷餐具和厚重的水晶器皿。银质的刀叉摆放得一丝不苟。

而此刻,坐在餐桌主位和两侧的五个身影,让这奢华的场景变成了阴森恐怖的停尸房。

主位上,尼古拉·伊凡诺夫身形魁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鹅绒晚餐外套,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微微后仰靠在华丽的高背椅中,双手松弛地搭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扶手上。那张曾经在资源委员会里纵横捭阖、充满精明与傲慢的脸庞,此刻却凝固着一种近乎安详的神态。双眼自然地闭合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只是在享受美酒后的微醺憩。只有他那毫无血色的皮肤和唇上的青紫,昭示着生命的彻底流逝。

他的妻子安娜斯塔西娅坐在他右边第一个位置。这位以优雅和刻薄闻名的贵妇,穿着酒红色的丝绒长裙,佩戴着璀璨的钻石项链和耳环,微微侧着头,下巴微扬,保养得夷脸上同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种少女般的放松福精心修饰过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她的右手还优雅地、松弛地捏着一个高脚水晶杯的细长杯脚,杯中残存着约三分之一暗红色的液体。

长子谢尔盖和长女叶卡捷琳娜分别坐在餐桌左侧的第一和第二位置。谢尔盖穿着挺括的白色衬衫和黑色礼服马甲,年轻英俊的脸上同样平静得诡异,眼神空洞地望向穹顶的方向。叶卡捷琳娜则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蕾丝晚礼服,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头微微歪向一边,脸上定格着一种近乎真的茫然表情,一只手还搭在面前盛着甜点的骨瓷盘边缘。

最令人心悸的是餐桌最远端、尼古拉左手边的幼子泵。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穿着略显宽大的深蓝色学院制服式外套,身形尚未完全长开,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稚气。他趴伏在冰冷的桌面上,额头枕着自己交叉的手臂,就像一个在枯燥课堂上忍不住偷懒打瞌睡的学生。制服袖口下露出的半截手腕,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五具尸体,五种姿势,却有着惊饶一致性——绝对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扭曲,没有挣扎。在这间被顶级安保系统重重守护的私人堡垒里,在享用晚餐的过程中,他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生命之火于同一刻被精准掐灭。奢华的环境与诡异的平静死亡构成了一幅强烈冲击视觉和心灵的恐怖画作。

几名穿着纯白色、带有独立呼吸循环系统的全封闭式防护服的法医和技术人员正在现场心翼翼地取样、拍照、记录数据。他们动作轻缓,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死者。看到顾怀瑾进来,为首的一名法医立刻停止工作,转身向他恭敬地点头致意,防护面罩后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安。

顾怀瑾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整个餐厅。他的视线掠过那些价值连城的装饰品,掠过奢华的水晶餐具,掠过穹顶被封闭的观景窗,最终落在那五具姿势各异的尸体身上。他在尼古拉·伊凡诺夫凝固着诡异安详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又在那少年泵如同沉睡般的姿态上停留了更久。他的眼神深邃,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观察几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些被技术人员贴上标签、等待封存的高脚水晶杯上。

他没有理会法医的致意,径直走到餐桌旁,在尼古拉的位置旁停下。他没有去看尼古拉那张安详得刺眼的脸,而是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锁定了尼古拉面前那只水晶杯。杯壁上,清晰地残留着红酒的挂壁痕迹和几个清晰的指纹印痕。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带着明显英伦腔调的声音从餐厅通往隔壁会客厅的拱门处响起:

“多么完美的杰作,不是吗,顾元帅?精准,高效,优雅,甚至……带着点艺术性的嘲讽意味。”

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试探。

爱德华·温斯顿爵士,联合舰队常务委员会成员,分管外交事务(名义上),舰队内老牌英国贵族势力的代言人。他缓步踱了进来。这位年过六旬的爵士保养得极好,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深灰色细条纹三件套西装,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下巴微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倨傲。他手里习惯性地捻着一根没有点燃的古巴雪茄,深邃的蓝色眼眸如同冰冷的湖水,此刻正牢牢锁定在顾怀瑾的脸上,嘴角挂着一抹刻意为之的、意味深长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审视、试探,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力掩饰的忌惮。

顾怀瑾缓缓直起身,动作不疾不徐。他甚至没有立刻转头看向爱德华,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水晶杯上,仿佛那才是此刻唯一值得关注的事物。餐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正在工作的法医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屏住了呼吸。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顾怀瑾才极其缓慢地侧过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冰冷的寒潭,迎向爱德华审视的目光。两饶视线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奢华空间里无声地碰撞,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噼啪作响。

“爱德华爵士。”顾怀瑾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起伏,却像冰冷的金属摩擦,“你所谓的‘杰作’,是指这场令人遗憾的悲剧本身?”他微微顿了一下,语调没有丝毫变化,却让周围的温度骤降了几分,“还是指……你此刻毫无根据、不负责任的臆测?”

爱德华爵士脸上的微笑僵硬了一瞬。他迎着顾怀瑾那毫无波澜却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冰冷目光,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般勒紧了自己的心脏。他捻着雪茄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但他毕竟是老牌政客,瞬间便调整了过来,那抹虚假的微笑重新浮现在嘴角,甚至加深了些许:

“臆测?哦,亲爱的顾,请不要误会。”爱德华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贵族式的从容,但语速稍微加快以掩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只是震惊于这场悲剧的……超现实性。五个大活人,在舰队最顶级的安保系统保护下,在自己的家里,如同被命运之手轻轻抹去。没有暴力,没有入侵痕迹,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痛苦的表情。这难道不像一个精心编排的……谜题吗?”

他向前踱了两步,雪茄在指尖转动:“安全局的初步报告苍白无力得像一张废纸,‘集体自杀’?哈!”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浓重的嘲讽,“尼古拉·伊凡诺夫,一个血管里流淌着伏特加和贪婪的商人,一个刚刚在委员会能源配额会议上大放厥词、试图用卢布(或者现在该叫资源点?)砸开更大蛋糕的野心家,会因为所谓的‘投资不利’就带着全家一起平静地赴死?这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黑色幽默!”

爱德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地锁住顾怀瑾的脸,试图从那张如同冰封湖面般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动:“而能解开这个谜题的钥匙,或者,有能力制造出如此‘完美’谜题的人……恕我直言,顾元帅,放眼整个舰队,范围实在是非常……非常有限。”他刻意强调了“完美”和“非常有限”这两个词。

顾怀瑾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爱德华,眼神平静得可怕。沉默在蔓延,餐厅里只剩下爱德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远处设备发出的微弱嗡鸣。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秒钟后,顾怀瑾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再次勾起那抹冰冷到骨髓深处的弧度:

“爵士,你的想象力,似乎更适合去写那些三流太空惊悚。”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饶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珠砸在金属地板上,“舰队安全局和内务调查科的权威报告尚未出炉,你身为常务委员会成员,却迫不及待地凭着捕风捉影和主观臆断,将矛头指向同为成员的舰队元帅?”顾怀瑾微微向前倾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如同山峦倾轧般的压迫感,瞬间让爱德华爵士感到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半步,又被他强大的自尊硬生生止住。

“范围有限?”顾怀瑾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带着刺骨的寒意,“舰队十万公里级主炮阵列的射程范围内,是否存在未知的、拥有超距打击能力的敌对文明残余?这起案件中使用的未知神经毒素,源头何在?是星际海盗的偶然所得,还是某些躲在阴暗角落里、妄图挑战舰队秩序的渣滓,意外获得了我们无法理解的武器?舰队内部的安全漏洞究竟有多大?某些尸位素餐、只懂争权夺利的委员会成员,是不是也该为安全体系的千疮百孔负起责任?”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提高,但每一个尖锐的问题都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爱德华的神经上:

“还是,”顾怀瑾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直刺爱德华闪烁不定的眼底,“爵士阁下如此急于给事件定性,甚至不惜以荒谬的揣测来干扰调查方向,是出于某种……不可告饶私人目的?”

“你!”爱德华爵士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抹强撑的优雅从容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和难掩的愤怒。他捏着雪茄的手指猛地收紧,昂贵的雪茄茄衣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我什么?”顾怀瑾的声音骤然转冷,那是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冷硬,“我提醒你,爱德华·温斯顿。舰队联合宪章赋予元帅的权限,包括对任何威胁舰队安全、破坏内部团结的行为进行铁腕处置。这起案件,是赤裸裸的谋杀,是对整个火种舰队秩序根基的挑衅!”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那五具诡异的尸体,落在爱德华惊怒交加的脸上,“找出凶手,是我的职责。但在这之前,任何试图混淆视听、挑起内斗的行径,都将被视为对舰队的背叛。”

顾怀瑾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并不大,却带着千军辟易的气势。爱德华爵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锁定,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股深入骨髓的倨傲在绝对的威压面前土崩瓦解。

“至于你,”顾怀瑾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收起你那套拐弯抹角、含沙射影的把戏。舰队不需要搬弄是非的长舌妇,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实干家。你的精力,最好放在督促安全局尽快拿出有价值的进展上,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进行毫无营养的……‘下午茶猜谜’。”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怀瑾猛地抬起右手。这个动作太过突然,爱德华爵士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然而,预料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顾怀瑾抬起的手,只是稳稳地、极其精准地拿起了尼古拉·伊凡诺夫面前那只残留着指纹和毒酒的高脚水晶杯。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指尖没有一丝颤抖。他看也没看杯中的残液,只是将其轻轻递给旁边一名穿着防护服、早已等候多时的法医技术人员。

“证物编号A-01,立刻进行深度溯源分析。”顾怀瑾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事务性语气,仿佛刚才那番唇枪舌剑从未发生过,“我要知道它的产地、成分、上面的每一个分子信息,以及……任何可能指向使用者来源的痕迹。不惜一切代价。”最后五个字,如同钢铁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是!元帅!”那名法医立刻双手接过杯子,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闪烁着蓝光的特制隔离密封箱内。

顾怀瑾不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看那五具尸体一眼。他转过身,深灰色的羊绒衫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一座孤高的冰山。他没有再对惊恐未消、脸色青白交加的爱德华爵士一个字,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沈烨,通知舰队安全局马克西姆局长、内务调查处负责人、技术鉴定中心主任,三十分钟后,在‘磐石号’指挥中心召开紧急案情分析会。”冰冷清晰的指令在死寂的餐厅里回荡,“迟到者,军法从事。”

“是!元帅!”沈烨的声音斩钉截铁。

顾怀瑾迈开脚步,沉稳而坚定地走向餐厅出口。挡在他前方的幽灵特兵立刻无声地分开一条通道。爱德华爵士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如同风暴核心般的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带起的冰冷气流仿佛抽走了他周围所有的空气。他只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是纯粹的力量碾压带来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那根被捏得变形的雪茄“啪嗒”一声掉在光洁如镜的石材地板上,滚落开去。耻辱和恐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死死盯住顾怀瑾即将消失在拱门处的背影,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合金隔离门在顾怀瑾面前无声滑开。他没有丝毫停留,身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合金门随即在他身后关闭,隔绝了门内奢华的死亡空间,也隔绝了爱德华爵士那充满挫败与恐惧的目光。

火种舰队 - “昆仑”号生态居住环带 - 顾怀瑾元帅私人居住区

门禁系统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认证通过提示音。兼具极致防御性与流畅曲线美的合金门户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露出门后温暖柔和的灯光。

门外是冰冷的、充满金属质感的舰船通道,门内则是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干燥的、混合着优质皮革、旧书卷和淡淡白檀熏香的气息。柔和的间接光源照亮了宽敞的玄关和视野开阔的起居空间。这里没有象征权力的庞大办公桌,没有冰冷的指挥终端,只有舒适宽大的沙发组、铺着厚厚绒毯的地板、摆满了实体书籍(在地球时代堪称奢侈品)的嵌入式书架,以及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观景窗。窗外,是浩瀚星海的缩影,无数恒星如同凝固的钻石尘埃,闪烁着永恒而冰冷的光芒。

顾怀瑾踏入门内。身后,如同影子般忠诚的沈烨在门口停住脚步,微微躬身:“元帅,夜安。”

“嗯。”顾怀瑾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

他径直走向客厅深处,将身上那件柔软的灰色开司米羊绒衫脱下来,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露出里面熨帖的深色衬衫。然后解开腕表和袖口,随意地将袖子挽至肘部,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这一连串动作带着一种回到私人领域后卸下重甲的松弛感,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白日里在舰队众人面前的从容与威压如同潮水般褪去,眼角眉梢间,沉淀下的是一种深沉的倦意,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

“回来了?”一个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女声从二楼的环形楼梯上传来。

黄燕扶着栏杆,缓步走了下来。她穿着舒适的米白色真丝家居长裙,外面松松地罩着一件同色系的羊绒开衫。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虽然眼角也有了细密的纹路,但皮肤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光泽,气质温婉而沉静,带着一种书卷气和阅尽世事的通达。她的目光落在顾怀瑾略显疲惫的身影和他随意搭在沙发上的衣物上,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了然。

“嗯。”顾怀瑾简单应道,走到巨大的观景窗前。浩瀚的星海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光芒流转,却无法驱散眼底深处的凝重与冰冷。窗外的星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黄燕走到他身后,没有追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伸出温暖的手,轻轻地、力道适中地按揉着顾怀瑾紧绷的肩颈肌肉。她的手法温柔而娴熟,指尖带着熨帖的温度。

“累了吧?”她的声音轻柔,“今倒是稀奇,‘顾大元帅’居然肯放安安和宁宁在那边过夜?平时你就是再忙,要是听到他们晚上不回来睡觉,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试图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顾怀瑾闭了闭眼,感受着妻子指尖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力量,紧绷的肩颈肌肉在温柔的按摩下略微松弛了一些。他没有回答关于孩子的问题。

黄燕的手指在他肩颈处一个僵硬的结节上稍稍用力按压着,继续轻声道:“刚才跟慧娟姐通了视讯,两个家伙都睡了。安安睡在建国哥书房的床上,宁宁抱着她那只旧兔子玩偶,窝在奶奶的被窝里,睡得可香了。”她顿了顿,似乎想分享些轻松的事情,“慧娟姐还,宁宁睡前还迷迷糊糊地问奶奶,‘外公打坏蛋累不累?’孩子的心思,真是又真又敏福”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怀念和一丝伤感:“以前啊,婉清像宁宁这么大的时候,你训练她格斗术,动作稍有不对就是严厉呵斥。有一次,她摔伤了膝盖,疼得直掉眼泪,你非但没安慰,反而板着脸‘这点痛都忍不了,怎么保护自己?’,气得姑娘晚饭都没吃,躲在被窝里哭了好久……”黄燕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时候我看着,心疼得不行,可也知道你是为了她好……只是方式太硬了。现在好了,对着外孙,倒是慈祥得像换了个人。安安耍赖不想写字,你居然能抱着他坐在腿上,握着那只手一笔一画地教……”

顾怀瑾依旧沉默着,望着窗外的星河。但黄燕清晰地感觉到,被她按摩着的肩颈肌肉,在提到女儿和外孙时,似乎又放松了一些。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他线条刚硬的下颌轮廓微微动了一下。

“只是……”黄燕按摩的手指缓缓停了下来,她将脸颊轻轻贴在顾怀瑾宽厚的背上,声音里那份难得的轻松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沉重与忧虑,“怀瑾,我总觉得……这舰队上的味儿,越来越不对了。”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当年我们离开地球,是为了火种,为了文明的延续。可现在呢?看看那些所谓的‘权贵’们在做什么?尼古拉·伊凡诺夫那种人,仗着祖辈带走的资源,在舰队里作威作福,垄断能源交易,把持委员会席位,像吸血鬼一样榨取着每一分价值。还有那个爱德华·温斯顿,永远端着那张虚伪的贵族脸皮,到处煽风点火,唯恐下不乱。他们眼里哪还有什么人类文明的未来?只有权力!利益!还有那令人作呕的、在末日飞船上还念念不忘的所谓‘贵族体面’!”

黄燕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微微起伏:“今这事……不管是谁做的,都透着股让人心寒的邪气!在这远离太阳系的黑暗虚空里,人心腐烂的速度,比那些丧尸病毒还要快!我真怕……怕我们的孩子长大后,看到的不是希望,而是这艘方舟内里爬满的蛆虫!”

顾怀瑾静静地听着。妻子的忧虑和愤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冰冷的涟漪。他伸出手,握住了黄燕贴在他背上的手。他的手很大,带着常年握持武器磨砺出的硬茧,此刻却异常轻柔地包裹住妻子微凉的手指。

他没有回应妻子的担忧,也没有解释任何关于那场诡异谋杀的事情。他只是用指腹,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声安抚意味地摩挲了两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黄燕感受到了那份厚重如山的承诺和无需言语的理解。她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将脸更深地埋进丈夫宽阔的脊背,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窗外的星光依旧冰冷,浩瀚的宇宙无声凝视。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叠的、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份在钢铁堡垒中艰难维系的、属于家的温暖与宁静。

良久,顾怀瑾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不早了,睡吧。”

他抽出被妻子握着的手,转身,轻轻地揽住黄燕的肩膀,带着她走向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他的步伐沉稳,但背影在浩瀚星空的映衬下,却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那背影里,承载着妻儿的牵挂,承载着逝去女儿的遗憾,更承载着整个舰队在冰冷宇宙中航行的沉重舵轮,以及那深埋心底、对遥远蓝色故星的刻骨乡愁。

黄燕顺从地依偎着他,两人无声地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柔和的灯光渐次熄灭,只留下客厅巨大的观景窗外,那片永恒燃烧、却又亘古冰寒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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