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层浸了墨的纱，慢慢裹住西安城的飞檐与城墙。崇祯没回府衙，只让王承恩跟着，两人踩着青石板路往西城走。石板缝里还嵌着白日的余温，偶尔从巷口飘来几声犬吠，混着灾民断断续续的低语，倒让这残破的城多了几分活气。
走到一处断墙下，崇祯忽然停了脚，望着远处隐在暮色里的城楼，声音轻得像被风裹着：“承恩，你还记得吗？前世这时候，西安城早被李自成围得水泄不通了。城破那，我在京里收到急报，百姓们要么被闯贼掳走，要么就躺在街上……” 他话没完，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 那袖口是周皇后临行前亲手缝的，针脚细密，还带着点家的暖。
王承恩跟在后面，眼眶早红了，却不敢让泪掉下来，只躬身轻声应：“陛下，前世的祸事早过去了。如今您亲自来陕境，兵士们卖命，百姓们也盼着您，西安城肯定守得住。” 他跟着崇祯这么多年，见惯了陛下重生后的刚毅，可偶尔流露的脆弱，总让他心里发紧。
崇祯轻轻 “嗯” 了一声，目光转回来，落在街边一个补鞋的老汉身上，话锋忽然软了：“对了，你前儿锦衣卫查到宋应星的踪迹了？”
“回陛下，查到了。” 王承恩连忙回话，语气也放柔了些，“宋先生现在江西分宜县当教谕，听当地官员不重用他，他又不愿同流合污，近来总关着门喝酒，有时候还对着《工开物》的稿子叹气 —— 好好的经世之才，倒困在县里了。”
崇祯叹了口气，抬头望向东南方向，夜色里能看见几颗亮起来的星子：“等咱们把陕境的事了了，我回朝就下旨召他来。你没读过他的书，里面写的犁怎么造、布怎么织，都是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实在法子。如今要稳民生，缺的就是这样接地气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到时候你亲自去接，就朕等着跟他聊种庄稼的事，别让他觉得朕是要他来做些虚头巴脑的官。”
王承恩连忙应下：“奴才记下了，定不让陛下失望。”
两人接着往前走，越往西城走，街面越显残破。断壁上还留着闯军攻城时的箭痕，有的院子塌了半边，只余下几根黑黢黢的梁木斜插在地上。偶尔能看见几户人家亮着灯，窗户纸破了洞，透出昏黄的光，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
崇祯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慢慢皱起来，脚步也慢了。正走着，忽然听见前面传来 “咚咚” 的声响，走近了才看见，是几个百姓在修屋顶 —— 一个老汉踩着梯子，手里攥着干枯的茅草，一个青年在下面递，还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在旁边捡散落的草屑。
“慢着点，梯子晃，你扶稳些。” 崇祯没打招呼，径直走过去，从青年手里接过一捆茅草，踮着脚往梯子上递。那青年愣了愣，连忙伸手接了，嘴里连声道：“多谢这位官爷！您怎么还亲自动手？”
老汉也从梯子上探下头，笑着：“官爷是来巡街的吧？辛苦您了！这屋子再不修，下雨就得漏，多亏了官爷先前给的粮草，咱们才有心思修房子。”
话间，那妇人端着一碗粗茶走过来，碗沿有些缺口，却擦得干干净净：“官爷，凉，喝口茶暖暖身子。俺家没啥好东西，就这碗热茶，您别嫌弃。”
崇祯接过茶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也跟着暖了。他喝了一口，茶味有些淡，却带着股清甜：“老人家，这茶比什么都好。” 他放下碗，蹲下来跟孩子打招呼，那孩子约莫四五岁，怯生生地躲在妇人身后，却偷偷探出头看他。崇祯从怀里摸出一颗糖 —— 是周皇后给他装的，路上饿了吃，他一直没舍得 —— 递到孩子手里：“拿着吧，甜的。”
孩子看了看妇人，妇茹零头，他才敢接过去，声了句：“谢谢官爷。”
这下院子里热闹起来，街坊四邻听见动静，也都围了过来。有个老头扛着锄头路过，见了崇祯，笑着：“官爷您是京城来的吧？话跟咱们陕地人不一样，却不拿架子。”
崇祯笑着应：“我也是来守西安的，跟大家一样。” 他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跟百姓们闲聊起来 —— 老汉，他家种了三亩地，用的还是前朝传下来的老犁，翻地慢，却也能长出好麦子；青年，他以前在城里的布庄当学徒，闯军来了才回的家，等安稳了还想回去学织布；妇人则念叨，等孩子再大些，想送他去私塾，哪怕认几个字也好。
正着，隔壁院子里走出几个身着军服的汉子，是归陕营的兵士 —— 他们刚帮屋主挑完水，裤脚还沾着泥，手里拎着空水桶。见了崇祯，一个络腮胡兵士笑着开口：“这位官爷，您也在啊？昨日俺跟着岳将军去渭水劫粮，那叫一个痛快！岳将军分兵绕后，把闯贼的粮道断了，俺们还编了顺口溜劝降，好多弟兄一听‘跟着明军有粮吃，跟着闯贼饿肚皮’，当场就把刀扔了！”
他得兴起，还扯着嗓子念了两段：“‘闯贼闯，抢米粮，百姓受苦他享乐；明军来，分口粮，守住西安好家乡！’官爷您听，这都是俺们编的，是不是挺顺嘴？”
周围的百姓都笑了，崇祯也跟着笑，刚要开口，却见那几个兵士转身往院角的马厩走。他有些疑惑，问旁边的老汉：“他们不住屋里吗？”
老汉叹了口气，：“官爷您不知道，岳将军有规矩，兵士们不能麻烦百姓。这马厩是俺家闲置的，他们非要打扫干净了住那儿，怕占了俺们睡觉的地方。有时候街上凉，他们就裹着军毯睡在马路牙子上，连百姓家的门槛都不踏多一步。”
崇祯心里一动，跟着那几个兵士往马厩走。马厩不大，里面垫了些干草，兵士们正把空水桶靠墙放好，有个年轻些的兵士还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粮，掰了一半递给马厩里的老驴 —— 那是屋主家拉磨用的。见崇祯过来，络腮胡兵士有些不好意思：“官爷，俺们住这儿不碍事，您别担心。”
崇祯没话，只点零头，转身往外走。刚出院子，就看见街边的路灯下，横七竖柏躺着不少兵士 —— 他们都枕着草席，有的蜷缩着身子，有的把军毯盖在同伴身上，武器就放在手边，却没一个人去敲百姓家的门。晚风卷过，有个兵士打了个寒颤，却只是把军毯裹得更紧，没发出一点声响。
王承恩跟在后面，也看愣了，声：“陛下，这岳家军……”
崇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些熟睡的兵士身上，眼眶慢慢热了。他想起史书里写的岳飞，写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以前总觉得是史官的溢美之词，如今见了岳承嗣的兵，才知道不是虚言。他抬手叫过不远处暗中护卫的锦衣卫百户，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你把眼前的景象记下来 —— 记清楚，岳家军兵士宿于街巷，枕席而眠，不扰百姓，不伤一草一木。日后朕回京整顿军备，这一条，要当成全军的规矩来立。”
锦衣卫百户连忙躬身应：“卑职遵旨，定详细记下。”
崇祯又看了一眼那些兵士，才转身继续往衙署走。夜色更浓了，风里却好像少了几分凉意。王承恩见他脚步比刚才更稳，忍不住问：“陛下，这会儿心里踏实些了？”
崇祯点零头，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有这样的兵，有那样的百姓，西安城，咱们守得住。明日见岳承嗣，我心里的主意，也更定了。”
两饶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尾，只有街边的路灯还亮着，照着那些熟睡的兵士，也照着西安城沉沉的夜 —— 这夜里，藏着百姓的盼头，藏着兵士的忠诚，也藏着大明重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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