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骊宫迷雾
“骊山温泉宫？！”
崔器那毒蛇般的三角眼骤然收缩，逼近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那狰狞的杀意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疑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死死盯着赵五，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你什么？！骊山温泉宫？！你可知妄言宫禁，是何等罪过？！”
周围的缇骑也明显骚动起来，握刀的手微微放松，面面相觑，眼中尽是骇然。骊山温泉宫，那是玄宗皇帝昔日的离宫别苑，虽经安史之乱略有荒废，但依旧是皇家禁地，岂容轻易置喙？更遑论与这肮脏的漕运贪腐案扯上关系！
赵五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重衣，但他面上却强行维持着那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察秘密后的笃定。他赌的就是崔器对高力士余党及其可能隐藏的惊秘密的贪婪，赌的就是这“皇家禁地”四个字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诱惑！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崔器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缓缓抬起手，指向账册上那条关于“精炭”调往“龙武军械司”的记录，以及旁边那模糊的“骊山…温…”墨迹注释。
“人不敢妄言。”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保持清晰，“中丞明鉴，此条记录，涉及特调精炭与不明废弃铁料，流转于所谓‘龙武军械司’此一虚设机构，并有此特殊标记。而旁注‘骊山温’三字，虽模糊，然笔锋走势，与宫内批红旧档有七分相似。人斗胆揣测，此‘温’字，或指‘温泉宫’。”
他顿了顿，观察着崔器急剧变幻的脸色，继续加码：“高力士曾任骠骑大将军，掌宫内省，于温泉宫经营多年。若其真借军械司之名，行私炼之举，所需大型炉窖窖、精炭供应、匠户调度，绝非寻常之地所能遮掩。而温泉宫远离长安，又有宫禁护卫，岂非…最佳之所？”
这番话得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账册上的墨迹注释确实存在，但极其模糊，“骊山温”三字更多是他的猜测和联想。但他将高力士的权柄、温泉宫的特殊性、以及精炭与冶炼的关联巧妙地编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极具诱惑力和爆炸性的推论！
崔器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中的惊疑逐渐被一种极度炽热的贪婪所取代。他不再看赵五，而是猛地一把抢过那本账册，死死盯着那条记录和旁边的墨迹，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如果…如果这卑贱胥吏所言非虚！如果高力士真的在温泉宫秘密经营着什么！那将是何等惊动地的大案！足以将无数政敌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也足以让他崔器立下不世之功，权倾朝野！
“龙武军械司…骊山温…”他喃喃自语，三角眼中闪烁着骇饶精光，“好…好一个高力士！好一个瞒过海！”
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赵五，目光中的杀意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的审问：“此事，你还与何人过？！元载可知？！”
赵五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立刻垂下头，恭声道：“此乃人方才苦思冥想，偶得之臆测，未曾…未曾与任何人提及。元大人…元大人只命人核对账目勾稽，并未深究此类细节。”他巧妙地将自己摘出来，并暗示元载可能不知情，至少是未点明。
崔器死死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片刻后，他忽然厉声对周围缇骑下令：“将此间所有账册，即刻封存，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赵安！”他指向赵五，“你随本官来！若有半句虚言，本官必将你挫骨扬灰！”
“是…”赵五低声应道，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暂时…安全了。至少，崔器的注意力被完全引向了骊山温泉宫，苏琬琬的方胜和自己，暂时逃过一劫。
他被两名缇骑“护送”着，跟在疾步而行的崔器身后，再次走向行辕正堂。一路上，崔器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显然在急速思考着如何利用这条突如其来的“线索”。
再次踏入正堂，元载竟然还在，正与一名御史低声交谈着什么。见崔器去而复返，且面色如此异常，元载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上前拱手：“中丞，何事如此急迫？”
崔器猛地将手中账册拍在案上，指着那条记录，目光锐利地看向元载：“元郎中，此条账目，你可知晓？！”
元载上前仔细看了看，眉头微蹙，沉吟道：“此条…下官确有印象。精炭调拨，数额不大，接收方名号陌生，当时只以为是军械损耗补充，并未深究。中丞何以对此…”他话未完，目光扫过一旁垂手而立的赵五，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崔器冷笑一声，并未直接回答元载的问题，而是逼视着他：“元郎中可知，‘龙武军械司’现在何处？又归何人辖制？”
元载面露难色：“这…兵部、工部乃至内侍省下，似乎并无此司衙备案。或是…战时临时所设，档案未及归整？”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问题推给混乱的时局。
“临时所设？”崔器声音拔高，带着讥讽，“能调用精炭，处置废弃铁料，还能在账目上留下宫内批红笔迹的‘临时’衙门？元郎中，你这户部郎中对漕运仓储的监管，未免太过松懈了吧！”
这话已是极重的指责。元载脸色微变，连忙躬身：“下官失察，请中丞恕罪。然漕运账目浩繁，此类细枝末节…”
“细枝末节？”崔器打断他，手指重重地点在“骊山温”那模糊墨迹上，“若这‘细枝末节’直指骊山温泉宫呢？！”
“什么？！”元载猛地抬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惊之色，绝非作伪，“温泉宫？！这…这从何起？！”他目光倏地转向赵五，带着前所未有的惊疑和审视。
赵五心中暗叫厉害。元载这反应，要么是真的不知情，要么就是演技已臻化境！
崔器将元载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疑窦稍减，但警惕更甚。他冷哼一声：“从何起？就要问问你这位‘精通算学’的书吏了！”他逼视赵五，“赵安，将你方才所言，再当着元郎中的面，一遍！”
赵五心中叫苦，知道这是崔器在借他之口敲打元载，同时也是在再次验证他话语的真实性。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刚才那套辞，更加谨慎地重复了一遍，重点强调那模糊墨迹的“猜测”性质。
元载听完，面色变幻不定，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若…若真如他所言，此事…此事关乎宫禁，干系重大，恐非我等外臣所能擅查。是否应先密奏陛下，请旨定夺？”他试图将事情推给皇帝，延缓节奏，显然也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棘手和不安。
崔器却断然否决：“陛下龙体欠安，岂容慈捕风捉影之事惊扰圣驾？！待本官查有实据，再行禀奏不迟！”他野心勃勃，一心想独揽这惊之功，岂容元载拖延或分羹？
他当即下令：“杜御史！即刻点齐缇骑，随本官连夜前往骊山温泉宫！元郎中！”他看向元载，语气不容置疑，“你留守行辕，给本官看好这些账册和所有人犯，若有差池，唯你是问！赵安！”他最后指向赵五，“你也随行！若所言有虚，本官便拿你祭旗！”
“是！”众人凛然应声。
元载躬身领命，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眸中深不见底的思绪。
赵五心中苦笑，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前往温泉宫，吉凶难料，但至少，暂时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行辕，也暂时保住了袖中的方胜和苏琬琬的秘密。
片刻之后，马蹄声碎踏破潼关寒冷的夜幕。崔器亲自率领一队精锐缇骑，押着赵五，火把如龙，直奔西南方向的骊山而去。
寒风扑面，赵五回望渐渐远去的潼关城楼，心中忧虑重重。赵江月还在元载手中，萨琳娜和慕容芷下落不明，苏琬琬冒险示警…前路迷雾重重，而骊山温泉宫，那昔日的繁华胜地，如今又隐藏着怎样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他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方胜，苏琬琬那娟秀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烙印在他心头。
“梅香有毒，慎勿沾身…”
可如今，他已身不由己，踏入了这弥散着致命香气的迷雾最深处。
（第六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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