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意最是刺骨，军营却早已苏醒。沉重的号角声撕裂沉寂，金柝急促敲击，战马嘶鸣，甲胄碰撞声汇成一片肃杀的金属潮音。顾衡站在帅帐前，一身玄黑重甲，肩吞兽首狰狞，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蛰伏的凶兽。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集结的队列，冰冷，锐利，带着千军辟易的威压。昨夜帐中温存旖旎的将军，此刻只剩下属于镇国大将军的、淬过血火的铁骨与杀气。
苏妩缩在伙夫营忙碌的角落，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沾满油渍和柴灰的粗布短褐，宽大的袖口和裤腿被她用草绳胡乱扎紧。脸上被刻意抹了几道黑灰，头发也胡乱挽了个男子发髻，塞进一顶油腻的毡帽下，只露出半张刻意弄脏的脸。她努力模仿着周围伙夫的动作，笨拙地往一辆堆满粮袋和腌菜桶的辎重车上搬着沉重的米袋，每一次发力，都能清晰感受到筋骨深处那源源不断涌出的、淬体塑筋丸赋予的奇异力量。
腰不酸，腿不软，甚至那米袋的重量，也远不如想象中那般难以承受。这蜕变悄无声息，却真实不虚。
“动作麻利点！将军的帅旗动了！” 伙夫头子粗哑的嗓子吼着，一脚踹在一个动作稍慢的伙夫屁股上。整个营地在急促的命令声中，如同庞大的战争机器，轰然开拔。
苏妩低着头，混在滚滚烟尘和嘈杂的人马声中，推动着那辆沉重的辎重车。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心地控制着力道，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伙夫一样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心中却一片清明。目光透过低垂的帽檐缝隙，牢牢锁定着前方那面猎猎作响的、绣着狰狞狴犴的玄黑帅旗，以及旗下那个挺拔如枪的玄甲身影。
路途漫长而艰苦。凛冽的北风如同刀子，卷起漫黄沙，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打在脸上生疼。呵气成霜，滴水成冰。苏妩脸上刻意涂抹的灰泥被风沙刮去不少，又被汗水冲刷出道道浅痕，露出底下一点莹白的肌肤。她学着其他伙夫的样子，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风沙弥漫中，却异常明亮锐利，紧随着前方的帅旗，如同黑暗中引航的孤星。
日头升到中，又渐渐西斜。队伍在一片背风的戈壁滩短暂休整。
苏妩蹲在一辆辎重车巨大的车轮阴影里，拿出水囊，口啜饮着冰冷刺骨的水。干硬的饼子粗糙得刮嗓子，她却强迫自己用力咀嚼、吞咽。身体的饥饿感在淬体塑筋丸的作用下并不强烈，但维持体力是必须的。她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顾衡并未下马。他端坐在高大的黑色战马上，像一尊冰冷的铁铸雕像。副将正策马在他身边低声汇报着什么，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休整的队列，偶尔掠过辎重营的方向。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风沙和人群。
苏妩立刻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蒙面的破布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她迅速抓起一把地上的沙土，混着一点水囊里漏出的水，胡乱抹在刚才被汗水冲淡了灰泥的脸颊和脖颈上。动作粗鲁而自然，和旁边一个正用沙土搓手的伙夫如出一辙。
“看什么看！将军也是你们能乱瞧的？” 伙夫头子粗鲁的呵斥声在附近响起，似乎是训斥某个偷看的伙夫。苏妩心中暗凛，更是将头埋低，专注地啃着那块硬饼。
短暂的休整结束，队伍再次启程。风沙更烈，色阴沉得如同铅块。苏妩推着车，每一步都深陷在松软的沙土里。淬体塑筋丸赋予的力量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像其他真正的伙夫那样精疲力竭，但她必须时刻伪装出吃力的样子，肩膀塌着，脚步沉重，时不时还要剧烈地咳嗽几声，仿佛被风沙呛得厉害。
暮色四合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座土黄色城墙的轮廓，如同巨兽匍匐在昏暗的光下。城楼上火光点点，隐约可见巡逻兵士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硝烟、血腥和牲畜粪便的边境特有的气息。
“云州城！到地儿了！” 队伍里传来压抑的欢呼。
苏妩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终于到了！她下意识地隔着粗糙的衣料，按了按胸口——令牌被甜甜妥善地收在系统空间最深处，隔绝一切探查。淬体的力量在筋骨间奔流，驱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
城门在沉重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顾衡一马当先，玄甲重骑紧随其后，蹄声如雷，卷起漫烟尘，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率先入城。辎重营和其他步卒紧随其后。
苏妩推着沉重的辎重车，混在滚滚人流中，踏入了这座弥漫着铁血与风沙气息的边境雄城。
城内景象与京城的繁华锦绣截然不同。街道宽阔却尘土飞扬，两旁多是低矮敦实的土石房屋，鲜少见到精致的楼阁。行人稀少，即便有，也多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的军士或本地边民，身上大多带着风霜和警惕的痕迹。空气中除了尘土味，还隐隐浮动着一股药草和……未曾散尽的、淡淡的血腥气。城墙高大厚重，箭垛森然，处处透着肃杀与紧绷。
辎重营被安置在靠近西城墙根下的一片巨大空地上，紧挨着马厩和临时搭建的简陋营房。空气中混杂着马粪、草料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卸车、归置物资、搭建简易灶台……又是一番混乱而繁重的劳作。苏妩手脚麻利地干着活，刻意模仿着周围饶粗鲁动作和偶尔的咒骂，努力让自己彻底融入这片灰扑颇背景里。她甚至主动去搬运最重的柴薪，看着其他伙夫投来略带惊讶和“这子还挺有把力气”的眼神，心中反而安定几分。
夜幕彻底笼罩了云州城。城墙上的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如同点点鬼火。刺骨的寒意比白日更甚。
伙夫营的简易棚子里，一口巨大的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土灶上，里面翻滚着浑浊的、飘着零星菜叶和肉沫的汤水，散发着勉强能称之为食物的气味。伙夫们围坐在地上，捧着粗陶碗，呼噜噜地喝着热汤，啃着比石头软不了多少的干粮，疲惫和抱怨在低低的交谈声中弥漫。
苏妩缩在最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口喝着碗里咸得发苦的汤水。毡帽压得很低，脸上重新被汗水和刻意涂抹的灶灰弄得乌七八糟。她看似疲惫地闭着眼，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伙夫们零星的交谈。
“……听北边那群狼崽子最近又不老实了，探马回报在鬼哭峡那边发现了大队马蹄印……”
“……可不是，不然将军能亲自来？还带了这么多玄甲军……”
“……唉，这鬼地方，风沙能刮掉一层皮，冬能冻掉脚趾头……”
“……少两句，赶紧吃完，待会儿还得给城头值夜的弟兄送热汤去……”
鬼哭峡？苏妩心中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她慢慢咀嚼着干硬的饼子，冰冷的食物滑入胃中，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身体并不觉得冷，淬体塑筋丸的药力如同体内燃烧着一簇微的、持续的火苗，驱散着寒意。但精神却紧绷到了极致。
她微微抬眼，目光投向远处。隔着重重简陋的营房和飘摇的火光，能隐约望见城中地势最高处，一片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区域。那里矗立着云州城的戍守府邸，此刻，必然成了顾衡的临时帅府。
玄铁令牌就在她“身上”，近在咫尺，却又远在涯。淬体的力量在血脉中奔流，带来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却也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细绳之上。顾衡那双能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眸，如同悬顶之剑。
夜风吹过棚子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地上的沙土。苏妩将最后一点冰冷的汤水灌入喉咙，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将粗陶碗放在脚边，裹紧了身上那件散发着汗臭和油烟味的粗布短褐，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之间。
浓重的黑暗和伙夫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在这片混杂着汗臭、马粪、劣质食物和铁锈气息的边境营地角落里，无人察觉，那个看似最疲惫肮脏的“个子伙夫”，低垂的眼帘之下，是怎样的冰封与炽焰交织。
淬筋塑骨，匿踪潜校黄沙漫卷的边境，她这只来自金丝笼的雀鸟，终于将羽翼浸染上了铁与血的颜色。真正的棋局，已在无声中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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