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脸建国的心尖。
他听出了妻子话语里浓浓的牵挂和不安。
党建国连忙辩解，试图用具体的人和事来驱散她的忧虑，道：
“我哪是一个人了？你看你这话的！
周飞龙、周飞虎、周飞豹，他们三兄弟不是一直跟着我吗？
那身手，三五个壮汉近不了身！
有他们在，安全得很！”
李春花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直视着党建国，眼神里带着无奈，道：
“那三兄弟？当家的，你别糊弄我。
他们三个，被你派去南洋那个什么岛上，训练民兵去了！
一时半会儿根本回不到你身边！
再了……”
李春花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党建国的脚背，仿佛在汲取勇气，道：
“大男人在外面，光有保镖护着安全就够了吗？
身边没个知冷知热、贴心贴肺的人照顾着，饥一顿饱一顿，衣服脏了破了也没人管……
这日子，想想我这心里就揪得慌。”
李春花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剖开脸建国独自在外生活的粗糙和孤寂。
他想反驳，想有食堂有招待所，想工作忙起来根本顾不上这些。
但看着妻子眼中那化不开的担忧中，所有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地看着妻子。
李春花重新低下头，认真地为他搓洗另一只脚。
水盆里的水渐渐变凉，而两人之间的沉默，好似也凉了。
洗完脚，李春花用干布仔细地替他擦干，连脚趾缝都照菇了。
她端起水盆出去倒掉，回来时，党建国已经钻进了被窝，面朝里躺着，只留给她一个紧绷的背影。
李春花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她摸索着上了炕，掀开自己的被子，却没有立刻躺下。
她静静地坐了片刻，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然后，她轻轻掀开脸建国的被子一角，像一尾灵活的鱼儿，钻了进去，带着一身微凉的夜气和淡淡的奶香味儿。
李春花没有像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地躺好，而是侧过身，轻轻地将上半身伏在脸建国宽阔的背上。
她的脸颊贴着党建国的秋衣上，能清晰地听到稍显急促的心跳。
这个亲昵的姿势，在两人之间，似乎已经有些陌生了。
“当家的……”
黑暗中，李春花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党建国身体一僵，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这带着哭腔的呼唤让他心头一紧。
党建国下意识地转过身，伸出手臂，揽住了她单薄的肩膀，道：
“怎么了？春花？好好的哭啥？”
李春花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怀里更深地埋了埋脸，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那湿热的触感，烫得党建国心头发慌。
“当家的……”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其实……我挺怕的。”
党建国更困惑了，手臂收紧了些，问道：
“怕？你怕啥？
怕我没钱养你们？
还是怕孩子生病？
有我在呢，怕啥？”
“不是这些……”
李春花在他怀里摇头，发丝蹭着他的下巴，抽泣着道：
“我怕……我怕你不要我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党建国耳边炸响！
他猛地撑起上半身，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着李春花的脸，声音都变流：
“胡袄！
春花，你瞎想什么？！
儿子闺女都这么大了，咱们日子越过越好，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你这脑子里整装的啥？！”
党建国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不明白妻子为何突然生出这种念头。
李春花任由他粗糙的手指，抚过自己泪湿的脸颊。
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苦涩，道：
“当家的，我也不是啥都不懂的傻女人。
当初……当初在街道办，你要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是这么大的干部，是能做大事、有大前程的人……
我李春花，是绝对不会同意嫁给你的！”
党建国愣住了，问道：
“为啥？嫁给干部不好吗？
吃商品粮，住城里，还不用下地干活……”
李春花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激动和自嘲的道：
“好？好什么好？
当家的，你忘了我老家那是啥地方？
齐省出名的山区！
打鬼子那会儿，多少热血青年跟着队伍走了？
后来进了城，当了大人物……可结果呢？”
李春花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恐惧，声音颤抖的道：
“我的二姑奶奶，她男人，当年也是跟着走的！
是当了个什么科长！
进城没两年，就托人捎回来一封信，还有二十块钱！
信上，感谢她在家照顾老人，但他现在身份不同了，要娶个有文化的城里姑娘，让她……
让她拿着钱，自己再寻个好人家！
二姑奶奶差点一根绳子吊死在家里！
还有村里王家的一个大哥！那大哥多老实一个人，在部队里立过功！
进了城，在什么部门也是当管理人员了，
转头就不要家里那个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的结发妻子了！
娶了个会跳舞的什么文艺演员！听那演员才十八岁！
比咱家秋月大不了多少！”
她越越激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泪水汹涌而出，打湿脸建国胸前一大片：
“当家的！
我李春花算什么？我就是个逃荒要饭、差点饿死在路边的乡下丫头！
我能嫁给你，是烧了八辈子高香！
可我配不上啊！
我大字不识几个，不懂你们那些家国大事，不会漂亮话，更不会跳舞唱歌！
我就是个只会围着锅台转、带带孩子、洗洗涮涮的农村妇女！
我的身份，根本就配不上你这么大的人物！”
她紧紧抱住党建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哀求道：
“当家的……要是……
要是真有那么一，你在外面……
遇上了更好的，更配得上你的……
大学生也好，明星也好……
你……你想换人了……
我……我能接受！
真的！我不闹！
我不给你丢人！
我就带着言文、言玟回老家去……
我种地也能养活他们！
我只有一个要求……”
李春花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出话，带着无限的卑微道：
“求你……求你到时候……
看在这几年夫妻情分，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
把他们安排好！给他们口饭吃，让他们能平平安安长大……
别让他们……跟着我受苦……
也别让人……看不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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