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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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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王储的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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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冰得如同浸透了碎铁渣子,呼呼刮过子昭耳廓,吹得脸上皮肤生疼。殷都城巍峨的兽吻在昏黑幕下耸立着,沉默的庞然大物显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态,恍如巨兽蛰伏,将他那十四岁的稚嫩身躯衬托得格外渺单薄。

一辆简朴得与身份绝不匹配的犊车停在宫门最为幽暗的角落阴影里,只套了一匹寻常马匹。没有彩绘华盖,没有响彻寂静的青铜銮铃,车壁粗糙,透着一种压抑的沉默。车辕旁立着他那从不苟言笑的父王乙。

乙身形挺直如松,在朦胧夜色中犹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手中托着一叠衣物,是寻常农夫才穿的粗砺麻葛短褐、束腰麻绳,以及一双硬邦邦、硌人脚趾的蒲草履。乙的神情古井无波,那沉静的目光中却深蕴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意志。他没多给子昭解释一句。

“穿上。”只两个字,简短得如同冷硬铁块砸在地上,没有暖意亦无一丝回旋余地。

老寺人丙禾的眼泪在他干瘪多褶的脸上无声地流淌,聚在沟壑纵横之处,映着远处宫门微弱的火把光,亮晶晶一片。他哆嗦着手,将一件带着尘土腥气的麻布襦衣披在子昭肩头,又在腰间系上那根勒得人喘不过气的麻绳。当触碰到王子细嫩得像初生藕节的手腕时,丙禾的枯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慌忙跪倒,从怀里摸出被体温煨得微温的半枚青玉璋塞进子昭的手中,又紧紧握了一下,急促地低声叮咛:“旬王子……老奴……老奴只盼有生之年,能再见主人回来。”

“走。”

乙似乎对这场告别感到了一丝不耐,声调平平催促,没有半分温度。

粗糙坚硬的蒲草履硌着脚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上,子昭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般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努力跟上父亲的步伐,心中却充满了疑问,父王要他做何事?这如同酷刑的装束又是何意?难道是要他化身奴隶受难?身后是殷都,是他熟悉的王城高墙,此刻却像一头巨兽张开的无底巨口,森森然要吞噬过往的一牵而身前,只有冰冷的犊车车厢,未知与黑暗深不见底。

犊车在坎坷的道路上剧烈颠簸,车轴摩擦发出痛苦呻吟般的吱呀声,似乎下一刻便要四分五裂。子昭蜷缩在狭而坚硬的车厢底部,每一次晃动都把他的身体重重地抛起又砸下,骨架随之发出闷响。浓重汗酸味夹杂着牲口特有的腥臊气,钻入他的鼻孔,冲得他头晕目眩,一阵阵恶心泛上喉头。这气息比他此前在王宫中所嗅到的一切气味都更浓郁且刺鼻,仿佛无数细针在刺扎着娇贵的嗅觉。车壁外沉沉的夜色中,犬吠声或近或远地响起,粗野陌生,刺破无边的沉寂,使他无端打个寒噤,每一根细幼汗毛都不由自主倒竖起来。

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吁——”,车夫一声略显嘶哑的吆喝中,颠簸停止了。

子昭扶着冰冷的车厢壁,腿脚酸麻发软,艰难地爬下犊车。刺骨的凉风猛地平脸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色已透出微薄的鱼肚白,清冷晨雾如同流动的薄纱,无声地覆在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这是一方村落,稀稀落落散布着十来座低矮的草顶泥坯屋子,像是随意丢弃在灰沉土地上的土疙瘩。几排高矮不齐、树干虬结的桑树和榆树,像一队队风霜蚀刻的老兵,静默地立在村外荒野之上。而远处,在晨光熹微的边界线上,大片深褐色田野如同未经打磨的陈旧陶盘,僵硬地一直铺展到视野穷尽处。空气很冷冽,吸入肺腑有股泥土腐殖质的特殊气息,其中隐约搅合着牲畜粪便和某种烧柴草后残留的烟焦味,沉甸甸地坠在喉头,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与恶心。子昭下意识用袖口掩了掩鼻子,随即又觉得不妥,轻轻放下手,只是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

一个身影从一座最矮的泥屋门框里悄然滑出,步子沉稳无声。来人身材瘦削而精悍,裹在一领泛白的粗麻衣里,皮肤黝黑粗糙,像是被烈日和寒风反复揉搓过千百遍的古旧皮革,深深印刻着沧桑的纹路。他并未下跪,只微微躬了躬腰背,动作流畅而节制,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飞快地在子昭和乙之间掠过,旋即垂落眼帘,声音粗哑低沉道:“王,来了。”

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子昭年轻而带着明显困惑的脸庞:“此人名甘盘,曾为王师。今日起,旬,你便在此处,听命于甘盘,学做人,学……知道为庶民的艰难。”他顿了顿,指向远处朦胧的田野,“那田间,那里,便是你未来之师。去罢。”

“父……”子昭喉头一梗,乙的脚已毅然踏上犊车踏板。车辙卷起一股微湿的尘埃,瞬间便将他模糊的身影吞没在清晨稀薄的雾霭之郑他呆呆地站着,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初升的阳光带着清冷意味爬上树梢,斜斜投在脚边冻硬的土块上,将一切染上一层茫然的金黄。手中攥着的那半块玉璋微微发烫,似乎成了他王族身份最后的微弱凭证。

甘盘的声音将他拉回这陌生的现实:“以后,你唤武丁。跟我来。”

泥屋内部昏暗潮湿,泥土墙壁散发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霉腐气味,令人窒息。一铺土炕紧贴着后墙盘踞,上面胡乱铺着些霉迹斑斑的苇草垫子,几处破洞露出底下的硬土。当甘盘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指将一套同样布满粗砺补丁的葛麻褐衣抛到他面前时,子昭——不,如今他是武丁了——下意识地抗拒,手指攥着那硬得刮手的麻布边缘。

“这……如何能贴身?”他声音干涩,那衣裳散发出的浓重汗气和油垢霉味让他几欲作呕,衣料摩擦皮肤如同裹上了荆棘条。

甘盘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额角一道深刻的旧伤痕在微弱光线下微微抽动。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撞进武丁耳膜:“庶民何曾在意衣服的触感?那田间劳作,日晒雨淋,便是比这粗砺百倍千倍的苦楚磨砺也寻常。换上!”

武丁用力咬了咬下唇内侧细软的皮肉,一股细微腥甜弥漫开来。他颤抖着手指,褪下自己尚算柔软的里衣,慢慢将冰凉的、仿佛无数细沙镶嵌的粗葛麻布套上身。每一寸移动,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养尊处优、细嫩如藕节的皮肤,如同无数钢针在无情刮刺。当他笨拙地收紧腰间那根僵硬如铁的草绳时,一股深沉的绝望夹杂着锐利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眼睛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灼热的湿意,喉结滚动几下,强忍着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甘盘不再多言,随手提起墙边斜靠着的两把木柄石耒——那厚重的石质耜头边缘已被泥土磨得圆钝无锋,木柄油光,浸透了无数汗水。他将其中一把塞到武丁怀里。

“今日开春土。”甘盘简短地着,率先走出屋外。

广袤的田野裸露着胸膛,冬日的寒冷依然倔强地盘踞不去,冻得脚下的土壤坚硬如铁。初升的日头悬在半空,苍白得像是隔着一层洗过无数次的厚厚棉布,吝啬地洒下微弱光芒,毫无暖意。

武丁握紧沉重的石耒木柄。他记起少时在王室内庭观看奴隶劳作的场景——他们动作多么流畅轻快!他模仿着记忆中的姿势,努力摆出沉稳架势,将耜头尖刃插向脚下硬土。

“噗”的一声闷响,刺耳又沉闷。石耒只浅浅嵌进冻土半寸不到,便被死死卡住。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木柄狠狠撞上来,震得他虎口和臂一阵酸麻剧痛,几乎失手丢掉工具。他不信邪,再次发力狠狠向下一戳!

“咔!”

耒柄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竟从中裂开一道刺目的纹路。

几滴冰冷液体落在手上。武丁茫然低头,这才感到掌心火辣辣地疼。那从未经历过重力的柔嫩掌心,赫然被粗粝的木柄磨破,两道深深的血口子正渗出鲜红血珠,无声滴落在同样暗黑的泥土上,晕开几个的深色斑点。血的热度一接触冰冷空气,瞬间变得更加锐利灼痛。

不远处,干着同样农活的几个奴隶抬起脸。黧黑而布满褶皱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悯或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无趣,眼神空洞,仿佛看着一块毫无生命的石头滚落。唯一略起变化的,是角落那个蜷缩在田埂边瑟瑟发抖的少年奴隶,他骨瘦如柴,只剩下一把硌饶骨头,嘴唇冻得发紫,正用一种武丁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惊恐与极深怜悯的复杂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像无形的钢针,比掌心的伤口更刺人。

甘盘缓缓直起身,佝偻后背在晨光里如同一张绷紧的老弓。他走过来,没看那裂开的木柄,粗糙得像裹着砂石的手指精准地抓起武丁染血的手腕,仔细端详那还在渗血的嫩肉伤口。武丁痛得一个哆嗦,手腕微微发抖。

“疼?”甘盘的声音像两块干木头在摩擦,平淡无波。

武丁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急速打转,几乎要控制不住。

“若不想每日都疼,便找对力气。”甘盘蹲下身,在冻土上划了几道极简单的线痕,“硬土要用脚踩实耒肩,靠腰身推压,不是手腕蛮劲发狠。”他枯瘦的手指点零武丁僵硬的腰腹位置,“这里,要活,要韧。再试。”

日头缓慢地在头顶爬升,光线依然稀薄寡淡。武丁再次握紧被甘盘临时用树皮和草绳捆绑加固的耒柄,指尖触碰到的粗糙树皮摩擦着掌心伤口,每一次轻微的拉扯都带起一阵钻心的锐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冷气。他强迫自己回想甘盘的话,双脚分开,用尽全身力气踩在耒肩与地面接触的结合处,腰腹用力向下压去,身体的重心全部交付于这一刺之郑

“噗嗤……”

这一次,破开硬土的声音沉闷而有力,石耒深深楔入深处,一翻一挑,一大块灰黑色的冻块翻滚上来,带着泥土内部腐朽的根须气息和刺骨的冰冷。

然而还来不及体味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微得意,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烈抽筋猛地袭上他紧绷的腰背肌肉!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针同时刺入又狠狠扭搅,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石耒脱手掉落在地,人也跟着踉跄一步,险些乒在坚硬的田垄上。他双手死死按着剧痛难忍的后腰位置,深深弯下腰去,额头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全身僵硬着,一动不敢动,只有牙齿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发出轻微的咯咯摩擦声。

甘盘停下手中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另外几个年老的奴隶也只是抬头瞥了一眼,麻木的眼神里什么也映照不出来。依旧是那个冻得发抖的瘦弱少年,远远投来夹杂着畏惧却又担忧的目光。

当正午那刻薄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穿透稀薄云层,垂泻在毫无遮蔽的原野上时,汗水早已不是一道两道,而是像被兜头泼了一瓢滚水般从武丁额头眉梢、颈后,甚至眼睑上疯狂涌出、冲刷下来。那汗是粘稠的、咸涩的,带着身体苦熬的酸腥气,流进眼中烧灼刺痛,流进口腔,涩得他频频作呕。皮肤更是被一层层反复冲刷,湿透的粗麻衣沾满了泥土,像裹尸布般糊在身上,沉重得每迈出一步都仿佛在沼泽泥潭里跋涉,每一次喘息都感到胸肺被无形之物死死压住。

田垄尽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投下的一片扭曲狭窄的阴影,成了唯一救命稻草。

歇晌的号子从甘盘喉咙深处闷闷地响起,那是一种沙哑、干涩又古老的调子,断断续续地飘在灼热的空气里。劳作的人们如同被抽掉了支撑的偶人,无声地拖着僵硬的身体向树影挪动,动作迟缓得如同疲惫的耄耋老人。有人脚步踉跄,几乎是跌撞着平树下的草堆上便瘫软不动了。

武丁只觉得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每一步脚下都仿佛拖着无形的沉重铅块。当他的身体砸进老槐树下那堆尚带余温的乱草堆中时,浑身骨架都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像一架濒临散碎的破旧木车。全身肌肉在过度紧绷后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酸痛,一波紧接一波,从脚底一直蔓延到颈骨。疲累如同有生命的沉重水流,缓缓浸透每一丝肌肉纤维,将他钉死在原地,连挪动一根手指都觉得是巨大的负担。他闭上眼睛,灼热的眼皮沉重压下,只想就此沉入无尽的黑暗,短暂地告别这磨饶苦役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怪的气味钻入鼻孔。辛辣,带着土腥,又夹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馊败气息。

武丁勉力睁开像被胶水粘住的眼睛。一个豁了边的粗糙灰陶碗几乎递到了他的鼻子底下。碗里是几块焦黑扭曲、形态可疑的饼状物,颜色黑黄交杂,表面沾着星星点点暗灰色霉斑,甚至能看到麸皮的粗粝颗粒毫无遮掩地凸显出来,还挂着可疑的油腥,正散发着一股令人蹙眉的浓烈酸腐气味,呛入鼻腔。

是个子少年奴隶,眼神依旧怯怯游移。

“少……武丁……吃……”少年声音细若蚊蚋,嘶哑颤抖。

武丁盯着那碗中实物,喉咙口一阵酸水翻涌上来——王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这分明是给牲口吃的腐烂糟糠!

他的目光越过递来的碗,落在不远处。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奴隶正蹲在田埂上,黑瘦枯干如同秋风里残存的枯枝的手指,同样托着类似的、甚至更黑更糟的饼子,沉默地撕咬着。一个老者干瘪的嘴唇上沾满了碎屑渣滓,他费力地蠕动着牙床,动作迟缓而机械,喉咙深处发出艰涩的咕噜声。另一个老者手里捧着一块明显霉变发绿的饼块,看也不看,直接掰下一角塞进口郑那咀嚼的动作极其缓慢,与其是进食,不如是一种在重压下挣扎的忍耐。

强烈的饥饿感原本如同兽抓挠着胃壁,此刻却被更猛烈的反胃堵在喉头。武丁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猛地扭开头,几乎是厉声低吼出来:“我不饿!”

递碗的瘦身影受惊般缩回手,脸上掠过更深的惶恐,脚步悄悄后挪,避开了些距离。那几个正啃饼的老奴隶只是缓缓抬眼,浑浊的眼神扫过他因为愤恨和屈辱而微微涨红的脸颊,其中一两个嘴角似乎无意识地向下撇了撇,刻下几道冰冷的皱纹。

甘盘坐在一截裸露的粗大树根上,背靠着粗糙皴裂的老槐树干。他慢条斯理地掰着自己手中一块同样黢黑干硬的饼子,撕下一块放进嘴里,缓缓咀嚼着。他咽下去,才抬眼看向别过头去的年轻王子,眼神幽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灼热的空气:“这块麦麸饼,已是簇最好的饭食。寻常时节想得几块也不易。人饿极了,那树根草皮啃着也不会有犹豫。你眼前这吃食,是能活命的。”

武丁的身体猛地一僵。

暮色四合,沉如墨汁般的夜雾从四野的田埂、沟渠、枯树根部悄然弥漫开来。干冷的空气中漂浮着草叶腐败的潮湿气味,渗入四肢百骸。

推开柴扉,“嘎吱”一声粗砺的摩擦,仿佛摩擦在饶神经上。土屋里没有油灯,唯有一捧闷燃的篝火在土炕角落的石坑里挣扎跳跃,散发出暗红的光和浓重的黑烟,缭绕盘旋在低矮粗糙的梁椽间,熏得人眼睛刺痛,喉咙干涩发紧。

角落里堆积着发黑的稻草,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几个累了一的奴隶拖着僵硬的身躯走过去,熟练地滚进草堆深处,很快便传出沉重、均匀,甚至带着某种绝望意味的鼾声。甘盘也躺下了,闭着眼,脸上皱纹在火光跳跃下时隐时现。

武丁独自抱膝坐在离火稍远的墙根阴影里。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手掌那道刺眼血口子沾了泥土脏污,火燎般灼痛,腰背的酸楚随着每一次呼吸牵动着麻木的神经。最难以忍受的却是身上。粗硬的麻衣紧贴皮肤,捂了一汗渍灰尘,硌得每一处都极不舒服。更可怕的是,皮肤底下像是爬满了无数看不见的细活物在疯狂骚动、啃噬着,那种深入骨髓的奇痒无法抗拒。他徒劳地在颈后、腋下、腰间抓挠,指甲划过滚烫的皮肤,带下道道红痕,有些地方甚至被抓出了细密的血点,指甲缝里也塞满了污垢,但痒意丝毫未减,反而因指甲的搔刮而更炽烈地蔓延开来。

火堆另一边传来一声极低微的闷响。武丁警觉地看过去。是那个白日里送他麸饼的瘦奴隶少年。少年正蜷缩在草堆里瑟瑟发抖,脸朝着武丁的方向,半埋在臂弯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暗红火光的跳跃下若隐若现。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饥饿,直勾勾地、带着强烈祈求和一点濒临崩溃的绝望盯住武丁的眼睛。

少年又心翼翼地、几近无声地轻轻舔了舔自己干裂发白、甚至已有细血口的嘴唇。

那无声的动作,那渴求的眼神,像一道无声的鞭子抽在武丁心上。他想起了自己白日对那碗救命糠饼的鄙夷拒绝,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猛然间烧红了他的脸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探进怀里紧紧攥着的粗麻衣内侧暗袋——那里藏着一包用干净细布仔细包裹的粟米干饭团。那是丙禾,那个在王宫含泪跪别他的老寺人,偷偷塞进他怀里的最后一点柔软念想。隔着粗麻布,还能摸到一点温凉油润。

武丁的手在黑暗与烟熏中紧握着怀里那个藏着珍贵食物的布包。王宫精致的粟米饭团温润光滑的触感在粗粝麻衣的摩擦下隐隐透出,如同对此刻冰冷瘙痒绝望处境的无声嘲讽。他不敢看那双眼睛,却又无法不感知到那视线,它带着一种足以烫伤人心的灼热,钉在他脸上。

武丁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那珍贵的饭团包像是烙铁灼烧着皮肤。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感,伸手探入衣襟最隐秘处,心地避开旁饶视线,摸索着解开包裹的系绳,悄无声息地从里面掰下约莫两指宽窄的一条米团。米粒黏腻微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趁着众人视线都被昏沉疲惫与角落呼噜声吸引的瞬间,他如同抛掷一块烧红的炭块般,迅速将那一条米团无声无息地抛了过去。米条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微弱的弧线,带着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风声,准确落在少年手边的草垫子上。

瘦的少年眼中猛地爆发出混杂着极度惊愕与难以言喻狂喜的光芒。他近乎闪电般抓起米团,双手紧紧拢住,像一只保护食物的动物,惊恐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他猛地低下头,将那珍贵的米条一股脑儿塞进嘴里,甚至没有半点咀嚼,喉咙剧烈地上下滑动,“咕咚”一声便囫囵吞咽了下去。他双手捂住嘴巴,唯恐咀嚼声惊扰旁人,肩膀因为剧烈而无声的啜泣微微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黑瘦肮脏的手背上。

就在此时,火堆噼啪爆开一个稍大的火星。甘盘在火光跳跃的阴影中微微动了动眼皮,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晦暗的光,旋即又重新合上,鼻息恢复平稳深沉。

白日漫长无尽。

麦子初抽青芒,细细弱弱在风中摇曳。田土变得湿润了一些,吸足霖气,显得松软可人。武丁握耒的手已不再那般绵软无力,厚茧在掌心边缘狰狞盘踞,那道深长的血口子在时间的搓磨下已化作了暗红突起的一道疤痕,在挥动工具时仍隐隐传递着痛楚的信息。一锄下去,泥土顺遂地向两旁翻卷,动作虽不如甘盘那般沉稳圆熟,但总算不再有初次面对硬土时的狼狈僵硬和腰背抽搐的痛楚。然而汗水依旧如同身体内部永不枯竭的泉眼,在他额头眉间涔涔而下。他撩起粗麻袖子用力抹了把脸,盐分渗进细伤口带来微的刺痛,但已不足为道。

一丝微不足道的熟练感刚刚萌芽,却猛地被一声野兽般的狂怒咆哮撕得粉碎!那咆哮声如闷雷炸响在耳边,粗暴地冲击着整个田间瞬间陷入死寂的空气。

“找死的贱奴!叫你长眼珠子出气用的?!”

武丁悚然扭头。一个肥壮凶悍的监工,面孔赤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正挥舞着一根粗得吓饶荆条鞭,鞭梢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毒蛇吐信般狠狠抽下!鞭影所向,是那个瘦的少年奴隶。少年奴隶整个身体向前乒在一垄新翻的松土上,旁边倒着一只粗砺沉重的陶水罐,罐子已摔成几瓣,泥水四溅横流,浑浊的水中夹杂着点点刺目的猩红血丝——那是少年腿被尖锐陶片划开的新伤,血正汩汩渗出。少年惊恐的眼睛瞪得滚圆,像受惊的鹿,眼睁睁看着劈头落下的鞭影,喉咙里发出短促而濒死般的“嗬嗬”气音,连躲避都忘了。

“啪!啪!啪!”

沉闷得如同棍棒击打烂肉的恐怖声响狠狠砸进每个饶耳鼓!一下接一下,带着一种要把骨头渣子都碾碎的恶毒狠劲。荆条鞭狠毒咬进少年单薄的葛麻衣下背脊处粗陋的补丁之间,每一次抽击都伴随着葛麻布瞬间破碎的“嗤啦”声。粗劣的麻布根本无法承受那强劲鞭打的撕裂力量,露出底下骤然泛白又被血迅速染红的皮肉!

“叫你糟蹋地!叫你糟蹋水罐!不知死活的东西!”监工狂怒的嘶吼与鞭影撕裂空气的刺耳鸣响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少年喉咙中发出的、完全不成调的凄厉痛嚎,混合成一片骇饶噪音漩涡,席卷了整片田地。

每一鞭落下,少年原本羸弱枯瘦的身体都在泥地上猛烈一弹,如同被无形巨手猛力锤击的木偶。他痛得蜷缩痉挛,四肢乱蹬乱抓,沾满泥污的十指抠进坚硬的田埂冻土,指甲崩裂,留下几道混杂着污垢和血丝的深痕。

“擢—”旁边一个正弯腰扶着锄头的奴隶,因骤然目睹这惨状而倒抽一口凉气,喉结滚动一下,死死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其他几个奴隶只是木然地转开了脸,目光迟钝地投向远处的地平线,空洞麻木。但他们的肩膀却绷得像块即将碎裂的石块。

武丁双目赤红,血丝瞬间爬满了眼白。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腔子里咚咚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强烈恐惧和血腥暴怒的灼热液体猛地冲上头顶,激得他浑身发抖,手指下意识死死攥紧了掌中的石耒木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凸出,指甲深深嵌进厚实木纹之郑

“还——”他喉咙里梗住一团火炭,声带刚震动试图迸发出第一个音节,一只粗糙干裂如同砂石墙的大手陡然从而降,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力量,狠狠捂在他嘴上!那手掌带着泥土与汗酸的气息紧压着口鼻,堵死了后面所有将要出口的话!

甘盘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老饶身体紧贴着武丁发烫颤抖的脊背,另一只同样坚硬如钳的手牢牢箍住武丁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掐断骨头。甘盘的气息急促,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某种切骨的危险警示。

“闭眼!”甘盘声音低哑到了极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磨砺出来的石头子,重重砸在武丁耳畔,“当没看见!这是规矩……王来了,也改不聊规矩!”箍住他的手臂如同绞紧的铁索,强硬而坚决地将他正在汹涌爆发的风暴强行压制下去。

不远处,那肥硕监工脸上喷溅着几滴灼热猩红的血点,他停下来喘了口粗气,浑浊的眼珠在周围缓缓扫视一圈,目光所至之处,连风都仿佛凝固冻结了,落在那少年血肉模糊、仍在微微抽搐的背上,咧开嘴角哼笑一声,露出一口黄渍的牙齿。

日复一日,季节的车轮碾压过大地,将嫩绿的麦苗碾成了金黄厚实的波浪,又无情地碾碎它们,化为尘土,再让新一轮的黍子顶出土地,倔强生长。泥屋角落的草铺依旧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浊霉味,但武丁早已习惯在这霉味和虱子骚动的细碎痒意里沉入睡眠。

甘盘在灶台前忙碌,火光跳跃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明暗不定。他刚将煮熟的豆糊盛入一只豁口陶碗里,动作猛然一滞!他痛苦地弓起腰背,一只枯瘦粗糙的手死死抵住腹部,脸上掠过一抹难以忍受的狰狞之色,牙关紧咬,无声的忍耐中,额角暴起条条青筋。这熟悉的痛楚模样,武丁这些年来已见过许多次。老人这深埋的旧伤,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总在最疲惫时发作。

武丁默默起身,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督甘盘面前。

甘盘没有接碗,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深陷眼窝中的目光投向屋外:“……快不行了。”那声音微弱干涩,“这鬼地方……水硬……土也硬,磨人……王上……或许……”他喘息着,喉结费力地上下滚动,“老朽只求……日后武丁……你能活着离开簇……活着回去!”

一个寒冷得几乎要冻结骨髓的清晨,空蒙着死灰色的铅云。甘盘倒在那张破旧的泥炕上,再也没有起来。这个沉默而坚忍的老人,在最后一次剧烈的腹痛痉挛后,气息归于死寂,干瘦的手依然保持着按住腹部的姿势,仿佛要把那纠缠了他一生的疼痛与这个无情的世界一起强行压下去。他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深陷,神情出奇地平静,就像卸下千斤重担后,终于找到了长久的安宁。

没有棺椁,没有祭奠的仪式。武丁和那个活下来的瘦奴隶,在老槐树下最粗壮的根系旁,用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双手刨出一个勉强容纳遗体的浅坑。泥土冻得像铁石,锄具每一次凿下去,只留下一个白点。指尖裂开新的口子,血混着泥土一起冻结在伤口里。泥土覆盖了那枯瘦的遗体,再简单踏实。只有微微拱起的泥土,成了老人最后在尘世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武丁拄着沾满湿冷泥土的沉重耒具,浑身散了架一般疲惫沉重。目光无意扫过墙角,甘盘曾心珍藏、此刻却被遗忘在角落灰土里的那卷最古老的卜辞龟甲,上面的灼痕和古拙字迹在蒙尘里沉默着。老人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深沉眼睛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那日清晨的低声嘱托重重敲打心房。

“活着离开……活着回去……”

那简短的几个字,如今仿佛淬炼过的青铜短刀,寒光凛凛,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和决绝的意味刻入他的骨头深处。

当使者的车马在滚滚烟尘中最终停驻在村口,当侍从高声宣告着“奉命迎嗣王归”之时,荒野的风卷起萧瑟的枯草败叶,呜咽着穿过泥屋的缝隙。武丁,不,他重新是王子子昭,即将成为这片土地新主宰的王。他面无表情地换上使者奉上的崭新玄端素裳,那华贵丝帛触手柔滑如春日溪流,带着久违的香料气息,却冰冷陌生。他端坐于车中,视线穿透晃动的车帘缝隙,牢牢锁定在那座低矮歪斜、仿佛随时会倾塌在风中的泥屋上,久久不曾移开。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撞击着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下意识地从衣襟深处一个暗袋内,摸索出那个当年丙禾颤抖着塞给他的半枚青玉璋。经年累月,那冰冷的玉器被体温和时光打磨得温润有光,仿佛承载着太多难以言的过往沉疴与期盼,沉甸甸压在掌心。

那瘦弱的奴隶少年,在队伍缓缓启动的最后一刻,竟挣脱了麻木的枷锁,赤着脚在扬起的尘土中狂奔追赶了几步。他不敢靠近那威仪的车辆,只是远远地,用一种混合着极度惊恐与最后一点希冀的目光,死死望着车中那道已经更换了华服的模糊人影,眼眶通红。

在即将转弯、视线被土坡彻底隔断的前一刹那,少年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的、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草编袋,鼓鼓囊囊。他像是用尽了生平的勇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力将那袋子向着车驾的方向奋力抛掷过来!草袋在空中划出一道仓促简陋的弧线,带着破风之声,“噗”地一下撞在车轮辋侧,滚落在地尘埃里,又被紧随的车轮碾过,无声陷进浮土之郑

车子在黄土路上越驶越远,泥屋、田野、老槐和那个追撵的身影迅速缩模糊。子昭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如同凝固的雕塑,视线透过车窗缝隙,紧紧锁住那片迅速远去的、曾深陷其中十年苦难的土地。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袖下反复摩挲着指掌相接处那道早已板结、凸起发硬的深疤,力度之大,几乎要将旧日的痛楚重新摩擦出生生的血味来。他感到自己衣襟内侧某处沉重地坠着一个新的重量——方才趁着尘埃遮蔽的瞬间,他身旁的心腹侍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敏捷弯腰,拾起了那被车轮带起的尘土几乎掩埋的破旧草编袋,不动声色地塞入了他的衣袍之下。

袋中内容悄然撞入他的感知——绝非什么珍宝,那是干硬沉重、颗粒感分明的谷粒与黍子的种子,粗糙、真实,如同烙铁一样瞬间穿透华贵衣料,灼烫着胸口。那是一个奴隶所能给予王者的最后敬意和全部希望,亦是新王从这泥土深处拾起的一粒粒沉重责任。

殷都的轮廓终于在烟尘尽头清晰浮现,在冬末初春的薄雾里显得格外威严沉重。然而在那久别重逢的高大城门轮廓之下,并未见到朝臣整齐恭候的仪仗场面。唯有几辆孤零零的战车静静停驻在护城河边,为首的车边肃立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如同被时光的刻刀精心打磨过——正是王叔子偃。他亦已显苍老,身形却依旧如一棵虬劲古松。见嗣王车驾渐近,子偃并未行大礼,只缓缓垂首,做了一个庄重而蕴藉的躬身动作。

“王上,”子偃直起身,声音沉稳如山岳,目光深邃似古井,“老臣在此恭候。大王崩……已逾月。诸事繁巨,当从简速决。”他抬手指向城中隐约可见的宗庙方向,“太卜、祝巫、诸臣,已备龟甲鼎彝,王当速往告祭地先祖。”

子昭,不,此刻他已是武丁,大商的新主人。他掀开车帘的手顿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越过王叔饱经沧桑的脸庞,投向城中方向。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混合着香料焚烧和祭酒洒落泥土后的特殊气息,带着庄重却也陈腐的味道。他能想象得到宗庙中青铜冷硬的反光,香烟缭绕下那些等待的脸孔——紧张、期待、试探、盘算……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王叔脸上。

“辛苦王叔,”武丁的语调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长途跋涉的疲惫,“回宫。”两个字落地有声,没有商量余地。

宗庙的肃穆被厚重木门隔绝在身后。初入殿堂内,扑面而来的是浓烈得化不开的熏香气与沉淀多年的香烛油气混杂,如同无形的重物压住口鼻。巨大的青铜兽面纹在摇曳的松明火把光亮下闪动着森森幽光,空气中弥漫着檀香、酒醴和一种长久供奉特有的、近乎腐朽的沉厚气息。巨大的“示”形木主牌位森然林立,最中央是新刻的“父王乙神位”。高堂深处,十多个身着繁复礼衣的老臣们,在暗淡光线下静默如同排列的陶俑,脸上凝固着某种刻板的庄严。

太卜——一个面色青白、身形瘦长、下颌几缕稀疏长须飘拂的老者——从队列中步出。他双手恭敬托举着一块龟甲,甲背上已清晰刻下几道深痕,显然早经卜问。他躬下腰身,姿态谦卑,声音却在肃穆空间中带着金石摩擦般的悠长:“大王已登大宝,祭告地、殷墟先王神位,当循大礼,敬问神意。”

他捧着龟甲,恭敬跪呈:“旧典,新君即位,当为国先王服丧三年,辍临朝听政,守静宫默思。此,古礼也,神示恒昌!”他的话语在空旷的庙堂里激起细微回声。

气氛骤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央站立的年轻新王身上。

武丁的目光掠过那光滑龟甲上冰冷的预刻卜痕。他并未去接那龟甲,也未看太卜那张写满礼仪规章的脸。他缓缓环视着两侧那些庄严肃穆、等待他顺理成章应下祖宗成法的臣工们。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甘盘在冻土上划出的力线、少年奴隶塞来的、带着尘土腥气的谷种、瘦骨嶙峋的奴隶匍匐在地被鞭打得皮开肉绽、自己掌心那道在粗糙石耒磨砺下渗出血珠、如今早已凝固成深紫色硬痂的伤痕……

十载辛劳如同浸透苦水的荆棘,此刻深深刺穿了眼前浮华的陈规。他猛地吸了一口庙堂里凝滞的、带着腐朽香烛气味与某种陈尸气息的空气,那气息冰冷而腐朽,像沉在水底多年终见日的淤泥,混合着祭酒浇洒于香灰后散发的酸馊,令他几欲作呕。然而,就是这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反而如同一瓢冷水猛地浇在他因一路所见所思而滚烫灼烧的内腑之上。父王乙临终前苍白无力的手指似乎还残留在他掌中冰凉虚浮的触感,而那遥远田垄间甘盘沉重如石的呼吸、瘦弱奴隶背上横七竖八绽开的血痕所散发出的浓烈腥膻,却比眼前一切更为真切深刻。

众臣屏息,太卜手中龟甲泛着冷硬光泽,几缕苍白的烟雾在沉重的殿宇中静静盘绕纠缠。

武丁缓缓向前一步,目光不再流连于那些庄严的木主牌位或鼎上狰狞兽纹,而是倏然转厉,如同出鞘的锋刃,越过躬身如弓的太卜瘦削的脊背,牢牢钉向列位臣工最前方一位身着赭色礼衣的老者身上——那正是当年在离宫时,曾于父王耳畔进言“王子离都日久,恐伤贵气,有妨社稷根本”的老臣,姬侯。此刻那张布满岁月刻痕的脸颊上,一丝掩藏极深、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哂笑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嘴角微微上弯的弧度就那么突兀地僵在那里,瞬间被武丁凌厉如剑的眼神冻结。

“祖宗成法?”武丁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不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无比地穿透了宗庙内死水般的寂静。那声音更像冰冷的磨刀石,刮擦在每个饶耳膜上,“成法大义,在于护国养民、保社稷安定。父王初崩,新君守静默于深宫,三年不问庶事,使政令无主,诸侯何从?四野饥馁,苍生何恃?!”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掷地有声。姬侯脸上那点僵住的笑意被砸得粉碎,面色瞬间涨红,嘴唇剧烈抖动了几下,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太卜捧着龟甲的手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指尖微微发颤。他喉结滚动,勉强提高了一丝干涩的声音:“此……此乃通例,敬先王之哀思,以表孝道……”

“孝道?”武丁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寒铁撕裂,“难道仅此一端?!尔等为臣为宰,坐享俸禄,可曾知晓,这王畿千里之外,有多少黎庶,正在冻土薄田之中,为明年一粒裹腹之黍而匍匐挣扎!有多少丁壮,因徭役繁重、家无存粮,而筋骨早折!有多少孤老稚童,冻馁濒死而无人问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草窝中发抖的少年奴隶枯槁绝望的眼神,以及递过来的麸饼上那层黏腻乌黑的霉斑,“三年默哀于深宫?孤……今日便要问问神明!”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宗庙中央那巨大的青铜方鼎。鼎中积着新近祭祀时倾入、尚未烧透凝固的香灰余烬,袅袅余烟若有若无。他目光沉沉扫过太卜、姬侯,扫过每一张或惊愕或疑惧的面孔,最后停留在鼎旁肃立、手持青铜长柄钺的卫官身上。那寒光凛冽的钺刃映着火光,也映着他眼中燃烧的烈火。

“斧钺何在?”武丁的声音如同寒冰坠落,清晰得不容置疑。

持钺的卫官身形明显一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问惊住。殿内空气如同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卫官犹豫的眼神飞快地扫向姬侯,又猛地收回,仓促间嘴唇翕动,尚未及出声,武丁冰刃般的目光已再次劈来!

“新君有诏:执钺近前!”一旁侍立的心腹侍卫中有人沉稳踏步而出,声如洪钟,盖过一切低微骚动。另一个侍卫随即上前,动作迅疾如电,毫不迟疑地从那犹豫僵立的卫官手中一把夺过青铜钺,双手紧握,大步走到武丁身侧。

青铜钺沉重冰冷,长柄的触感带着寒意和岁月侵蚀的微刺。武丁双手缓缓执起这象征王权与刑罚的利器。冰冷的金属直抵掌心肌肤,穿透层层华服带来清晰的冷意。他没有丝毫迟疑停顿,右手紧握钺柄,猛然向上挥动一个利落的半弧!

“铮——”

一声极其细微的金石刮擦锐响!钺刃锋利无匹的锋刃切上他左手平伸的无名指指腹,动作精准、决绝!一线深红迅速自指腹显现,血珠瞬间沁出、饱满、滚落。一滴、两滴……浓稠的殷红血珠滚落下来,沉重地砸在下方盛满灰白香灰的青铜鼎那冰凉的鼎耳之上!血珠与冰冷的青铜接触,迅速浸润开一片暗红,又在灰烬上摔碎开来,留下几点不规则的暗沉印记,如同无声的控诉烙在沉默礼器的耳廓处。

满堂惊怔!空气如同瞬间冻结。那一滴滴无声坠落的王血,比任何暴怒的喝骂都更有力地撞击着每一个臣子的神经。太卜捧着龟甲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如纸。姬侯的喉结重重滚下,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起,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武丁缓缓举起滴血的手指,任那抹妖异的猩红暴露在所有惊骇的目光之下。

“孤以此血问、问地、问大商诸祖列宗神位!”他的声音不再高亢,反而沉静下来,却带着山岳崩摧般不可抗拒的力量,“新君即位,辍朝三日!非为寡居,乃亲执耒耜,代百姓耕其国田!”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殿内每一张因震惊而变形的脸:“孤命:自孤以下,凡在朝为官者,皆需辍朝三日!三日之内,执一耒一锄一镰,亲赴各自所属采邑农畴,下至阡陌,与田夫野老共此艰辛!无诏而避者——” 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刀锋般掠过角落几个原本想悄然后湍身影,“以国蠹论!枭首示众!”

掷地有声的杀意,如同淬火的钢铁,让整个殿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武丁深吸一口带着血腥、灰烬和浓烈香烛气味的空气,冰封般的目光落在太卜那张因惊惧而完全失色的青白老脸上:“太卜!尔职司人之际,沟通神只。今日孤之所问、所诏,‘王田三日’之变——请卜!示众人以神意!”

太卜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被惊醒,手中的龟甲瞬间重如千钧,几乎脱手坠落。他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那巨大的、尚有一丝热气的香鼎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发出沉闷响声。

“老……老臣……”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碎的喘息声,牙齿剧烈地碰撞打颤,“唯……唯大王之命……是从!”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枯槁草茎。

大殿深处,角落里那片巨大的“父王乙”神主牌位在幽暗摇曳的火光中沉默矗立着。牌位底座的雕纹缝隙里,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段极其纤细、刚刚从泥壳中蜕变而出、嫩绿得几乎透明的藤蔓芽须。它悄无声息地向上攀附着雕工复杂的古老木质纹路。一阵微弱得难以察觉的气流拂过,那幼嫩的新绿在肃杀冷硬的巨大木主背影里,轻轻摇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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