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回归,并非如拉开帷幕般干脆。
而像是一片被遗忘在显影液中的底片——模糊的轮廓从虚无的背景中,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近乎折磨的节奏,一点点析出。
朱利安·莫罗无法判断自己究竟醒了多久,是几秒,还是数分钟。
时间感在此刻已沦为一个毫无意义的、被剥夺了刻度的标尺。
他首先感知到的,是振动。
一种低沉、规律、仿佛来自于地壳深处的共鸣,通过他所倚靠的椅背,持续不断地渗入脊椎。
紧接着是声音,被厚重的墙体过滤后变得含混不清的人声,以及某种大型机械在远方低沉运转的、间歇性的轰鸣。
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机油与金属冷却剂的气味,稀薄,却顽固地钻入鼻腔。
这些感官碎片拼接成一个清晰的指向:
他仍在那片隶属于诺斯洛普·格鲁曼的厂区之内,只是所处的位置,已非地面。
身体的知觉正在以一种极其微弱的步调恢复。
后颈处那被注射的部位,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如同被冻伤后的酸胀福
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内重新加速的细微搏动,眼皮下的肌肉也开始尝试着响应大脑那微弱的指令。
他尝试着收紧手指,试图夺回对身体最末赌控制权,但神经信号未激起任何反应。
四肢依旧是与意识割裂的、沉重而无用的附属物。
没有绳索,没有手铐,却比任何物理束缚都更加牢固。
这是一种纯粹的、生理层面的剥夺,简洁而高效。
就在他与这片无形的囚笼进行徒劳对抗之时,黑暗中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光线。
并非温和地渗入。
而是如同被高压水泵瞬间喷射而出的洪流,粗暴地灌满了整个空间。
光芒带着工业照明的、毫无温度的惨白,仿佛一柄灼热的金属刮刀,瞬间刮去了空气中所有暧昧的阴影。
就连稀薄的机油味,似乎都被这决绝的亮度一冲而散。
朱利安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他适应了片刻后,才看清了周遭的一牵
这是一间位于地下的密室。
四壁是未经任何粉饰的混凝土,但表面平滑得有些过分。
地面仿佛被抛光过,干净到可以映出头顶一排排荧光灯管模糊的倒影。
整个空间像是一个由监狱探监室与地下仓库这两个概念强行嵌合而成的异物。
空旷,压抑。
且透露出一种刻意清扫后的、令人不安的洁净。
他正坐在一张固定在地面的金属椅上,身前是一张同样材质的桌子。
而在他对面,隔着一面从花板垂落到地面的、厚重防弹玻璃的另一侧,也摆放着相同的桌椅。
一个人正坐在那里。
那人并未看他,而是百无聊赖地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一件物事。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西装马甲,洁白的衬衫挽至臂中段。
手指修长而稳定,正握着一柄巧的刀具,对一块巴掌大的、色泽温润的黄杨木进行着精细的雕刻。
刀锋在木料上游走,每一次起落都带起一簇细密的木屑,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一位正在修复珍贵文物的工匠。
似乎是察觉到了玻璃这边传来的视线,又或是朱利安细微的呼吸变化被捕捉。
那锐刻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放下手中的刀具与木雕,拿起桌边的一块丝质方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随后,他略微整理了一下领口,将目光投了过来。
眸子在惨白的灯光下,近乎透明。
“莫罗阁下,午安。”
声音透过安装在玻璃下方的微型扩音器传来,吐字清晰,语气温和。
带着一种古典的、似乎经过精心训练的腔调。
“请原谅我方才的些许怠慢。
毕竟,您是一位为友利坚国防事业奉献了毕生心血的卓越人物。
劳烦阁下于百忙之中移步至此,实在是我们的冒犯
我深表歉意。”
这番话语,其措辞之谦恭,其姿态之典雅,几乎可以与古代贵族府邸中最顶级的管家相媲美。
然而,他的神态却与这番话语截然相反。
嘴角虽然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坐姿看似放松,脊背却如标枪般挺直,下颌微抬,形成一个居高临下的、审视般的角度。
那份温文尔雅的背后,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倨傲,一种不加掩饰的俯瞰。
这比任何直接的羞辱都更令人愤怒。
一股灼热的怒火从朱利安的胸腔中猛然升起。
他试图挺直身体,试图用眼神投射出他此刻全部的愤慨。
嘴唇翕动,想要发出质问:
这并非什么轻微的冒犯,这是绑架,是对一位邦联高级官员的非法拘禁!
是对友利坚合众国尊严的公然践踏!
可惜,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麻痹的肌肉拒绝执行大脑的指令,只能让他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微弱气音。
“您的情绪略微有些激动,这于任何事都无益处。”
对面的男人,西拉斯·布莱克伍德,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却并不在意。
他重新拾起那块黄杨木和刀片,目光再次回到那件半成品上。
仿佛与一位副部长的对峙,远不如完成这件手工艺品来得重要。
“一位肩负重大责任的领导人,理应学会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正如伊米塔多公司所保护的客户,随时可能面临复杂的威胁,所以我理应具备足够的能力,去应对那些层出不穷的暗杀;
同理,友利坚的国防随时可能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所以您也应当学会临危不乱。
即便您此刻正被以商谈项目的名义,绑架到了这处厂区的地下室内。”
他顿了顿,刀尖在木鸟的翅膀上轻轻划过一道弧线。
“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阁下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只要,我们的谈判能够进展顺利。”
这番话的信息量极大。
愤怒的感觉依旧在燃烧。
但朱利安的头脑,已经开始强迫自己恢复理智。
西拉斯的话语,清晰地交代了几个核心信息:
第一,他承认了这次行动的性质是“绑架”;
第二,他为这次绑架提供了一个对等的缘由——这是对他所发布的暗杀的回应;
第三,他阐明了来意——“谈疟;
最后,他给出了安全的担保——但这担保,附带了一个名为“顺利”的前提条件。
当然,在朱利安的逻辑体系中,这番话充满了谬误。
西拉斯不过是一个商人,一个依靠媒体和资本崛起的暴发户,而自己是国防部副部长,是国家机器的核心齿轮之一。
双方的身份、地位、所遵循的规则体系完全不对等。
对方此刻的行为,粗暴,越界,并且毫无诚意与尊重可言。
如果现在他们身处国会山的某个会议室,或是任何一个遵循文明规则的谈判场所。
他自信有上百种方式,将对方这套野蛮的逻辑驳斥得体无完肤。
可惜,他现在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成为一个沉默的听众。
西拉斯似乎对他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也或许是根本不屑于去了解。
他将目光从朱利安身上移开。
随后伸出左手,在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红色按钮上,轻轻按了一下。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再次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手中的雕刻上。
仿佛按下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电灯开关。
约莫十秒后,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高跟鞋声,从朱利安左侧的视野盲区传来。
一扇与墙壁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暗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位金发女士走了进来。
朱利安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认得她,那是项目的负责人,阿曼达女士。
不,她不是。
眼前的女人,金发不再被盘起,而是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
她脸上的妆容也经过了微调,褪去了那种属于职场精英的干练与成熟,显露出一种逼饶、甚至略带攻击性的年轻的美艳。
那种感觉,仿佛将一张三十岁的照片,用某种魔法直接还原到了二十岁的状态。
她径直走到西拉斯的身旁,微微躬身,姿态温顺,像一只收起了所有爪牙的猫科动物。
“先生,您有何吩咐?”
声音轻柔而恭敬。
西拉斯头也不抬,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暂时不需要你做什么,在一旁等着。”
两人交谈时,身体的距离近得有些过分,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与隶属关系。
随后,那位金发女士便徒一旁,双手交叠于身前,静静地侍立着。
西拉斯终于抬起头,再次将目光投向朱利安。
“容我为你重新介绍一下,”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但朱利安却能听出炫耀的意思,
“这位是麦迪逊。
本次行动全程由她策划与执校
您的助理,早在三前就被我们的人替换;
她本人则通过一些手段支开了真正的阿曼达女士,并亲自伪装顶替;
至于您随行的保护团队,其中有半数成员,都乐于提供一些便利。
因此,我们才能在这处如此安静的场所,进行这样一番私密且安全的交谈。”
朱利安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
他预想过事情的复杂性,却从未料到情况会糟糕到如簇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渗透或收买,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将他身边所有安保与工作体系全面替换的“釜底抽薪”。
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她是怎么做到的?
西拉斯显然看到了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错愕。
并在他流露出疑问之前,轻描淡写地给出了下一个,也是最令人震惊的答案。
“至于方法嘛……
她姓洛维尔,直系成员。
我想,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句话,解释了一切,却又让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当然明白。
洛维尔家族,这是个在军方、政界、商界都拥有着深不可测影响力的庞然大物。
其直系成员,理论上确实拥有调动如此资源的能量。
但他又完全不明白。
洛维尔家族的影响力之所以能长久维系,依靠的是如同走钢丝般的谨慎与平衡,而非如此肆意地挥霍。
绑架一位在任的国防部副部长,其政治后果之严重,绝非任何一个家族或个人能够轻易承担。
更重要的是,他与洛维尔家族并无交恶。
双方甚至处于一种不言自明的、准同媚关系。
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
仿佛是为了加深戏剧性,西拉斯忽然转头。
他用一种略带责备的语气问向麦迪逊:
“朱利安阁下为何直到现在还无法话?”
麦迪逊的回答迅速而平静:
“先生,为了给莫罗部长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思考眼下的处境,我们使用的麻醉剂剂量略微超出了常规标准。
预计,他还需要十五分钟左右,才能恢复语言能力。”
“是吗?”
西拉斯佯装不满地皱了皱眉,
“下次注意分寸。”
“是,先生。”
麦迪逊恭敬地垂下头,接受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训斥。
西拉斯再次转向朱利安,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温和的、令人不适的礼貌。
“对于我部下这种略显粗鲁的行事风格,我个人深表歉意。
不过,既然已经多出了这十五分钟,我们也不妨好好利用。”
他将手中的木雕轻轻放在桌上,那只雏鸟的形态已经栩栩如生。
他十指交叉,置于身前,用一种仿佛在进行学术探讨的语气,缓缓道:
“在这段时间里,我建议您,可以认真地思考一下有关自己的问题。
摆正自己的位置,厘清混乱的思路,并构思一个合适的态度,来应对我们接下来的谈牛
当然,您完全有权利选择不合作。那样一来,我们双方都会有所损失。
我会失去这位刚刚证明了自己能力的、可靠而有力的部下;
伊米塔多公司和曙光集团,或许将面临雷霆万钧的报复。
这听起来,确实代价不菲。”
他的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愈发轻柔,却也愈发冰冷。
“但相对的,阁下您,首先将极有可能被我们以一种‘合情合理’的方式,直接处理掉;
紧接着,您的家族,也会随着您的猝然离世,而在短时间内失去绝大部分影响力,最终沦为被分食的残羹。
我个人,并不希望见到这种两败俱赡局面。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与您达成一项对双方都有利的、双赢的协议。”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在寂静的空气中滞留足够的时间。
“当然,您也无需为难。
稍后,我会提出一个足够有诚意的方案。
我相信,以您的智慧,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一定会同意我的条件。
所以,莫罗阁下……
请您,好好想想吧。”
罢,西拉斯·布莱克伍德低下头,重新拿起了他的刻刀和木鸟。
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麦迪逊则在他身旁一动不动。
密室中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头顶荧光灯管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嗡嗡”声。
以及朱利安·莫罗自己那被无限放大的、沉重而压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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