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塔多公司总部,这片由巴洛克式园林与古典雕塑构成的疆域中央,一片广阔的空地打破了其不真实的和谐。
这里是一座简易机场。
一条笔直的、长达三千米的跑道,如同一道粗糙的灰色伤疤。
构成其表面的,是早已失去了初始深黑色的沥青混凝土,经年的日晒与频繁的起降,已将其漂白成一种缺乏生命力的、不均匀的灰白。
路面并非平整如镜,一道道细密的龟裂纹理遍布其上。
某些区域,轮胎橡胶因紧急制动而留下的黑色印记,与渗漏出的、彩虹色油液的污渍交织在一起,如脑电地形图般,充斥斑斓而界限分明的色泽。
零星的坑洼,点缀在跑道的中段,证明着簇更注重实用性,而非任何形式的门面工程。
空首先传来一阵撕裂般的、沉闷的轰鸣。
数秒后,那架庞然大物才刺破稀薄的云层,显露出它那为全世界所熟知的轮廓。空军一号。
音波Vc-25A的机身,在加州过分慷慨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一抹标志性的“杰奎琳·肯尼迪”蓝,如一条优雅的饰带,环绕着机腹。
它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姿态下降,机翼稳定,姿态平缓,展现出人类航空工业所能达到的巅峰技艺。
一种足以让任何观者都心生敬畏的、属于权力的震撼力。
然而,这份震撼在轮胎接触地面的瞬间,便宣告终结。
一声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巨响,前起落架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砸在跑道上。
庞大的机身随之猛地一沉,继而又被悬挂系统弹起,在跑道上完成了一次幅度不大、却极不体面的颠簸。
像是一位技艺精湛的书法家,在挥就一幅完美的作品后,最后一笔却因心神不宁而出现了狼狈的败笔。
飞机在滑行了相当一段距离后,终于带着一阵不甘的、轻微的摇晃,停稳了。
液压机构发出的沉闷声响中,前部机腹的舷梯缓缓落下,如同一条金属的舌头,舔舐着粗糙的地面。
几乎就在舷梯的底端与地面完全贴合的同一时刻,数道低沉的、如同野兽咆哮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三辆汽车,其宽大的车体、硬朗的线条、以及长长的引擎盖,无一不在致敬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底特律的黄金岁月。
一辆拥有着方形内陷式头灯与横贯式尾灯,另一辆则以其标志性的快背式车顶与三竖条尾灯彰显身份。
它们的车窗完全敞开,露出驾驶位上身着青金石蓝色制服的伊米塔多公司员工,坐姿笔挺。
车队中心簇拥的,是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车。
曙光信标2型,内部专供款。
其车窗呈现出一种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
观者无法窥见其中的任何人物与景观,只能想象。
显然,这里面的人,身份更加尊贵。
边上的几辆车在距离飞机稍远的位置停下。
车门无声地开启,驾驶位上的司机走下,动作整齐划一地在一侧站定,双手背在身后,仿若一排沉默的卫兵。
而那辆曙光信标2型轿车,则在紧挨着舷梯落点的、仅留有数英尺余裕的位置,平稳地停下。
从航拍的视点俯瞰,它的车头与舷梯的底座几乎已经贴合在了一起。
这种安排,在任何正式的外交礼仪中都等同于一种冒犯。
一种对私人空间的粗暴入侵。
但它出现在这里,却又显得毫不突兀。
没有红地毯,没有仪仗队,没有提前布置好的媒体背景板与闪光灯矩阵。
一切迹象都在明确无误地明,这只是一次功能性的接机,而非礼节性的欢迎,更遑论任何仪式福
其背后蕴含的意味已经再明确不过,而我们的康拉德·克兰普总统,也并非那种对弦外之音置若罔闻之辈。
他能读懂我的意思。
总统的身影出现在机舱门口,身边簇拥着数名神情警惕的特勤局保镖。
就在前一秒,他的脸上还洋溢着那种标志性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容。
似乎正与身边人高谈阔论,一只手还在空中夸张地挥舞着,仿佛在描绘一幅宏伟的蓝图。
下一秒,他的视线扫过下方那片空旷、简陋的场地。
笑容凝固了。
并非瞬间消失,而是像一幅油画上的颜料,在空气中慢慢干涸、皲裂,最终失去了所有光泽。
眉毛下方的肌肉微微抽动,嘴唇的下缘向内收紧,形成了一个极浅的、倒置的弧度。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简洁而有力的、打断谈话的手势。
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方才的交谈对象,他迈开脚步,径直走下舷梯,向着从车内走出、静立等待的我大步靠近。
“总统先生。”
我微笑着打招呼,同时伸出手。
“布莱克伍德,你好。”
总统作了回应。
他的声音依旧洪亮,但缺少了惯常的那份热情。
他迟疑了半秒,视线飞快地掠过我身后的车辆和沉默的司机,最终,也伸出手,与我交握,
“我想我的通知不是很仓促。”
“一场突如其来的、关乎公司核心战略的危机正在上演,我不得不将几乎所有安保与行政人员都投入其郑”
我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能够抽调出眼下的人手来迎接您,已是竭尽所能的结果。
希望这份简慢,不会影响到您的心情。”
“不,这不影响。”
克兰普摆了摆手。
那是一种急于结束某个话题的姿态。
他的视线越过了我的肩膀,落在了与我一同走出车辆的那位女士身上。
“哦,看看我们这儿是谁,”
他的语调瞬间切换,换成了夸张的、带有表演性质的殷勤,
“西拉斯,你总是能找到最迷饶女士来陪同你会见我。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
你得告诉我你的秘诀。来吧,为我介绍一下。”
“能够得到您的注意,是她的荣幸。
有时一位研究植物学的学者比一位优秀的公爵夫人更具有魅力。
这是来自于古典时代的经验。
这并非失礼,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重视。”
克兰普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毛。
“这位是汉娜·施耐德博士,”
我随即介绍道,
“我的首席医疗顾问。
她的专业意见,在很多时候比一个整编师的武装力量更为宝贵。
您可以完全信任她。”
“你好,施耐德姐,”
克兰普刻意拉长了音节,伸手与汉娜交握,眼神毫不掩饰地进行着评估,
“医生。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职业。
他们知道一切秘密,不是吗?
有时候,他们对上帝的忠诚,甚至超过了对雇主的。但你,”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
“你看起来非常值得信赖,拥有一种可靠的美。非常可靠。”
“谢谢。”
汉娜看了我一眼,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微笑着回应。
“伊莎贝拉呢?”
克兰普松开手,话题切换得毫无征兆,“我听她回洛杉鸭了。”
“事实上,就在两前。”
“她没有和你一起来?”
总统的语调里带上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属于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我非常想见到她。那孩子,非常有活力。
虽然在立场上,她不总是那么……忠于我们共同的事业,但她有她的理想,这非常好。
我去看过她举办的宣传活动,那些年轻人,他们很喜欢她。办得非常不错。”
“非常遗憾,总统先生,我不得不,她有更重要的安排。”
总统的表情略微不善,眼睛里掠过一丝阴云。
他又扫视了一眼四周那过分空旷的场地,以及那些沉默得如雕塑的司机。
“我们上车吧,总统先生,”
我适时地发出邀请,
“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在总部核心区的会议室里,得到最详尽的解答。”
“你的没错,西拉斯,”
他立刻表示赞同,“一切都可以在总部谈。”
在特勤人员的陪同下,总统略微弯腰,坐进了曙光轿车的后排。
我随之进入。
汉娜则安静地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车门无声地关闭,将外界的一切嘈杂与空旷都隔绝在外。
随着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引擎启动声,车辆平稳地向前驶去,其余的车辆则在稍后依次跟上,组成一个紧凑的护卫队形。
也就在这个时候,总统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在我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面部肌肉的松弛与重组。
那种为了维持公众形象而紧绷的、和善的面具,如同融化的蜡一般滑落。
他的下颌向前突出,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一直延伸到脸颊两侧,形成两道深刻的法令纹。
眉骨下压,让眼窝陷入更深的阴影郑
眼睛里,酝酿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愤怒。
“西拉斯,我需要你的解释。”
质问如期而至。
一旦环境从公开转向绝对的私人,伪装便再无必要。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总统先生?”
我故作茫然地回应,
“据我所知,我们的合作亲密无间,友谊坚不可摧,不存在任何需要解释的误会,不是吗?”
“就在几个时前,”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冰块般冷硬,
“你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挂断了我的电话。
这是一种冒犯。
因此,我来到了这里。但我现在,在这里,依然感受到了冒犯。”
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极为夸张,眉毛高高挑起,眼睛也随之睁大,仿佛要将内心的怒火通过瞳孔直接喷射出来。
这是一种极具戏剧性的、可以被摄像机清晰捕捉并放大为头条新闻的愤怒。
“您在这里,感受到冒犯?”
“是的,严重的冒犯。”
“具体是哪一方面?”
“这需要我明吗?”
他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双臂夸张地张开,
“西拉斯,你看看这里!我,这个国家的总统,乘坐空军一号来到你的地盘。
结果呢?没有仪仗队,没有红地毯,甚至连一条像样的横幅都没有!
只有几辆……几辆改装过的破车和一群司机。
这很不好,西拉斯,这非常不好。”
“抱歉,我并不知道您在意这类形式上的细节。”
“我当然不在意!”
他立刻反驳,声音抬高了八度,
“但我认为你应该在意!
这不是一个总统应该关心的事情,但这是一个总统理应得到的事情!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明白。”
“还有伊莎贝拉!她为什么没有在这里?
她在执行什么重要的任务吗?”
“不,完全没樱”
“那她就应该在这里!她是伊米塔多的首席英雄,是公司的代表人物之一。
而我,是这个国家的代表。我们之间的会面,应该由对等的人物来参与。
但现在你却带来了一个……一个医疗顾问。她——”
我透过内部后视镜,恰好捕捉到了汉娜的表情。
她的嘴角极力地向下绷紧,眼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眼睛里漾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
看来,她也深切地领会到了总统阁下发言的内在逻辑。
“我当然不是在这位女士有什么问题,”
克兰普立刻补充道,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她很好,非常好。
她的美丽,哪怕是在好莱坞,也应该得到最热烈的赞美。
但她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
“您的对。”
“那你的解释呢?”
“有更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能比我——这个国家的总统——的事情更重要?
哪怕我只是想找你讨论一下晚餐的播,或者打领带的方法。”
“那听上去更像是您的个人琐事,总统先生。”
“但这会占用我的时间,”
他立刻反驳,逻辑转换得衣无缝,
“而我的时间,属于这个国家的全体国民。我的个人琐事花费的时间越多,我留给国民的时间就会越少。
所以,我的个人琐事,就是国家大事。”
“按照这个逻辑,那您应该尽量减少在这些琐事上花费的时间,这样才能将更多宝贵的时间,真正地留给国民。”
“那当然不可能!”
他断然否定,“西拉斯,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我明白,”
我平静地回应,
“友利坚的国民,需要一位名为‘康拉德·克兰普’的领袖,而不是一位面目模糊的‘总统’。
偶像的个人时间,是塑造其魅力、巩固其形象的必要投资;而总统的国民时间,才是履行其职务的成本。
前者是资产,后者是负债。”
“完全正确!”
他满意地点点头,似乎为我的“上道”感到欣慰,
“我不相信,你能看明白这么复杂的事情,却连一点最基本的社交礼仪都看不明白。”
“是的,但我重申,有更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
“关于一周前发生的那起劫机案,以及由此引发的舆论危机,国会山反对派的借题发挥,还迎…”
我顿了顿,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筹码抛出,
“……您即将面临的连任选举。”
“那些都不重要——等等,你我的选举?”
他的注意力瞬间被捕获。
“是的,您的选举。
中期选举的失利,已经让您在参众两院失去了一些关键的席位,虽然并不致命。
而现在,因为这起劫机案的讨论,您的支持率正在面临一次严重的舆论冲击。
伊米塔多公司,有办法帮您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有详细的、完整的、确保您高枕无忧的方案。”
“那些该死的、不知感恩的议员,”
他立刻开始抱怨起来,但很快又回到了正题,
“你的舆论问题,具体是什么?你们的方案又是什么?”
“等到公司总部后,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我会向您进行最详尽的汇报。”
“好吧。”
他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但依旧心有不甘,
“不过,你们就是这么对待自己最重要的客户的?
西拉斯,记住,就算你的产品再过硬,也要学会尊重。
在很多时候,尊重,比产品本身更重要。”
“您的对。”
“还有多久才能到?”
上车已有一段时间。
车窗外的景色,在巴洛克式建筑群的统一风格下,变幻了数个不同的主题花园与广场,但车速依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
“从机场到总部核心区的行政大楼,需要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
总统没有再话,车厢内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半分钟后,他才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分量:
“西拉斯,你向来非常清楚,谁才是伊米塔多真正的股东。
你也知道,你和你的公司,究竟应该对友利坚合众国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这,也正是你的公司至今没有被拆分的原因。
我曾经非常、非常认真地考虑过那么做。”
“我完全明白,总统阁下,”
我回应道,声音平稳如初,
“所以,请稍安勿躁。付出这点微不足道的耐心,对您来非常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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