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温公爵的书房。
梅耶尔被叫到了这里。
埃德温公爵坐在那张巨大的黑沉木书桌后，神情是梅耶尔从未见过的疲惫。
他没有看梅耶尔，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个完好无损的水晶摆件上，眼神空洞。
“议事厅的事情，我听了。”
他的嗓音干涩，像是许久没有喝过水。
梅耶尔平静地站在书桌前，微微躬身，动作无可挑剔。
“我以为，我已经提前征得了您的同意。”
他的语气恭敬，但话里的内容却让埃德温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
埃德温终于抬起眼，浑浊的视线落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那眼神复杂到难以言喻。
他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但是，领地里没有那么多食物和衣物。”
“你的以工代赈，听起来很美好，但拿什么去赈？”
梅耶尔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他早就料到了父亲会有此一问。
“我们可以买。”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向那些今年没有受灾的贵族买。如果他们不愿意，或者想趁机抬高价格，我们就向其他地区买，其他地区。”
他顿了顿，清冷的嗓音在书房里回荡。
“比如丰饶的烈阳帝国。他们的粮食向来充足，就算是灾年，他们贵族粮仓里囤积的食物也足够他们挥霍到烂掉。”
“至于离得更近的虚月帝国，还是算了，他们自己还在打内战，别指望了。”
“我们甚至可以尝试和南方的精灵国度贸易。虽然我们很少往来，但他们和我们的关系，可比和他们的矮人邻居好多了。”
埃德温被他一连串清晰的计划得有些发懵。
他下意识地反驳。
“这要花很多钱！”
“我知道。”
梅耶尔的回答依旧平静得可怕。
“不过，父亲，家族世代积累的财富，完全够用。”
他从怀中，拿出一叠厚得惊饶，用细绳捆好的羊皮纸卷宗，轻轻放在了父亲面前。
卷宗落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动，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埃德温的心湖。
“我仔细计算过。”
“相信我，父亲。”
梅耶尔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自信到近乎狂妄的弧度。
“用不了五年。”
“我就能为您，为柯罗诺斯，带回至少十倍的回报。”
埃德温公爵看着桌上那叠厚得惊饶规划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神情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儿子。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十倍的回报？”
埃德温公爵的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讥讽。
“你在做梦吗，梅耶尔？”
“用什么来换？把柯罗诺斯家族几代人积攒的金库全都掏空，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不，父亲。”
梅耶尔摇了摇头，他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帝国地图前。
他的手指，点在了柯罗诺斯领那片位于三国交界处的土地上。
“您只看到了我们贫瘠，却没看到我们的位置。”
“这里是帝国的边境，是抵御外敌的前线，但它同样是三国贸易的十字路口。”
梅耶尔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连接起几个重要的商业城剩
“我们的矿产资源，足以让任何一个矮人王国眼红。”
“我们的人口，虽然不多，但足够成为第一批产业工人。”
“我要做的，不是什么高深的魔法创新。”
梅耶尔转过身，迎上父亲怀疑的目光，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而是一场基于规模化、标准化和组织化的‘魔法工业革命’。”
“革命？”
埃德温对这个词感到了本能的警惕。
“没错，革命。”
梅耶尔的嘴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
“一场将魔法从少数才法师手中解放出来，让它变得像面包和钢铁一样，可以被成千上万地复制和生产的革命。”
“您想象一下。”
“当我们的士兵，人手一件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附魔铠甲。”
“当我们的法师团，装备着完全一样的制式法杖，可以瞬间组成最稳定的法术矩阵。”
“当我们的后勤仓库里，堆满了效果完全相同的标准治疗药剂，可以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
梅耶尔的每一个字，都敲在埃德温的心上。
“到那个时候，柯罗诺斯，还会是现在这个需要靠联姻和站队才能勉强维持体面的家族吗？”
埃德温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幅蓝图背后蕴含的恐怖力量。
但他同样看到了其中致命的风险。
“皇室不会允许的。”
埃德温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任何一个领主，胆敢拥有这样独立制造战争机器的能力，都会被视为对王权的挑战。”
“凯涅吉斯七世，会把我们碾得粉碎。”
“所以，我们需要把蛋糕分出去一块。”
梅耶尔的回答快得没有半点犹豫。
“而且是最大的一块。”
他看着父亲那张瞬间错愕的脸，继续道。
“当今陛下，凯涅吉斯七世，是个有手段的人，但更是一个贪婪的人。”
“只要我们献上的利益足够大，他不仅不会阻止我们，反而会成为我们最坚实的后盾。”
“我们不是在挑战他，父亲。”
“我们是在为他，为整个群星联邦，锻造一柄前所未有的，最锋利的剑。”
梅耶尔走回书桌前，从那叠卷宗里抽出最上面的一份，推到埃德温面前。
“我会亲自去一趟王都。”
“向陛下请求授予我们‘特许生产状’，允许柯罗诺斯领独家生产这些标准化的魔法装备。”
“作为回报，皇室可以深度入股，分享其中七成的利润。”
“七成？！”
埃德温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疯了！我们出技术，出人力，出资源，最后只拿三成？这和给皇室当奴隶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梅耶尔的眼神平静如水。
“奴隶没有名分，而我们将获得整个王国都承认的，合法的垄断地位。”
“我们出技术，皇室出政策和市场。”
……
“况且，我们又不止这一种赚钱方式。”
埃德温公爵呆住了。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许久。
埃德温缓缓抬起头，他看着梅耶尔那张俊美却又陌生的脸，眼神里所有的震惊、怀疑、愤怒，最终都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叹息的茫然。
他伸出因为衰老而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桌上那份卷宗。
“你……”
埃德温的声音干涩无比。
他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梅耶尔清秀而有力的字迹，清晰地罗列出第一步所需要的所有资金、人力，以及……向王都那位陛下献媚的详细辞。
埃德温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猛地合上卷宗，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无法理解的癫狂。
“这不对。”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我看到过。”
“我看到过柯罗诺斯的结局，不止一个。”
“有在内乱中分崩离析的，有被虚月帝国吞并的，甚至有被王室清算的……”
“但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最重要的是……”埃德温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时间长河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被强行扭转的迹象？为什么？”
这才是他最恐惧的地方。
梅耶尔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自己的认知逼到崩溃边缘的父亲。
“父亲。”
梅耶尔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您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您看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既定的结局。”
梅耶尔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它们只是选项。”
“就像摆在赌桌上的几张牌，命运让您提前看到了牌面，于是您就下意识地，从这几张牌里选择一张您认为输得最少的。”
“选项？”埃德温喃喃自语，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是的，选项。”
梅耶尔向前一步，双手撑在父亲那张巨大的书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魔法灯的映照下，投下深刻的阴影。
“您的力量，向您展示了基于您所理解的一切，可能发生的几种结果。”
“但它无法向您展示，您从未想象过的东西。”
“您无法想象，魔法可以被锻造成流水线产品。”
“您无法想象，一个边境的贫瘠领地，可以成为撬动整个大陆格局的支点。”
“您更无法想象，我会把七成的利润，拱手送给那个贪婪的国王。”
梅耶尔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所以，您的力量，永远也看不到这些。”
“您以为您在窥探命运，其实只是在自己画好的那个圈里，不停地打转。”
“您所守护的，也不是什么柯罗诺斯的传统。”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零自己的太阳穴。
“而是您脑子里，那套早已僵化的、过时的规则。”
“所以，父亲。”
梅耶尔直起身，用一种宣告般的，冰冷的语调总结道。
“真正的局限，从来不是时间魔法。”
“是您自己。”
埃德温公爵呆愣了片刻，随后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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