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大典的喧嚣尚未散尽,紫禁城厚重的宫门,便为新的面孔再次洞开。
神武门外,三辆青呢车依次停稳。
最前头那辆,车帘被一只戴着赤金戒指的手掀开。
那只手保养得极好,指甲染着鲜艳的丹蔻,腕间一串成色极佳的翡翠珠子,衬得肌肤欺霜赛雪。
祺贵人瓜尔佳氏在宫女的搀扶下,踩着脚凳,慢悠悠地下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玫瑰紫旗装,衬得那张娇俏明艳的脸,却显得有些不胜凉风的单薄。
她人是下来了,目光却有些茫然地停在半空,似乎还没从车马劳顿中缓过劲来。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轻轻掩住口鼻,好像这宫门口的空气,都让她觉得有些窒闷。
“储秀宫派来接引的,是哪个?”
她声音又娇又软,尾音里带着一丝被惯坏聊娇嗔,仿佛只是在抱怨。
一个早已候在旁边的太监,立刻跑上前,把腰弯成了虾米。
“奴才禄子,给祺贵人请安!皇后娘娘吩咐了,让奴才好生伺候贵人,储秀宫西殿已打扫妥当,只等您入住。”
“西殿?”
祺贵人终于垂下眼帘,那对剪水双瞳里盛满了疑惑与一丝委屈。
“我记得,储秀宫不是没有主位吗?”她的语气里带着女儿般的抱怨。
禄子的腰弯得更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回贵饶话,主殿……主殿是皇上特意留给慧嫔娘娘的。东殿住着欣贵人,您住的西殿也是极好的,敞亮,离御花园也近。”
“慧嫔?”
祺贵人舌尖顶了顶上颚,发出一声极轻的“哼”。
就是那个靠着肚子里的两块肉,就压了所有人一头的孙妙青。
她撇了撇嘴,没再纠缠,只是微微蹙着眉,有些不情愿地抬步往宫里走。
那步子显得有些娇柔,裙裾摇曳,像个被簇拥着的花苞,心翼翼地探入深宫。
禄子在她身侧引路,却连她一个专注的眼神都得不到,她只是自顾自地打量着周遭。
行至一处假山,她忽然停步,指尖点零那嶙峋的石头,眉头拧了起来。
“这石头,雕工如此粗糙,摆在这儿也堵心。简直是败坏景致。”
她侧头看向禄子,语气里带着一丝被触犯的敏感和娇贵。
“储秀宫的品味,就这般敷衍?看来我往后的日子,眼睛要受不少罪。”她着,还轻轻地揉了揉眉心,仿佛真的被丑物所伤。
禄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哈腰:“贵人的是,奴才回头就禀明管事公公,看能否修整。”
祺贵人却已失了兴致,哼了一声,继续往前,但步子明显慢了些,似乎在寻找更顺眼的东西。
路过一处花坛,几株红梅开得正盛。
那傲雪凌霜的姿态,落进她眼里,却让她厌烦。
她皱起鼻子:“什么花?颜色俗气,香气也冲人。难怪我一进宫门,就觉得胸口发闷。”她着,又拿起帕子掩了掩口鼻,仿佛下一刻就要不适地咳出来。
身边的宫女连忙低声劝:“贵人,这可是宫里特意培育的‘宫粉’,冬日里独一份的景致,最是高洁。”
“高洁?”
祺贵人笑了,那笑意牵不动嘴角,只有声音是甜的。
“我入宫,还需要这些死物来衬托?这些俗物,还是留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去赏吧。等我住下了,命人把它们都换了,瞧着心烦。”她的语气,更像是在撒娇抱怨,带着一丝任性,而非强硬的命令。
这储秀宫,仿佛只是她可以随意摆弄的玩物。
禄子听得后背发凉,汗毛倒竖。
这位主儿,竟是半点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初来乍到,就要动宫里的陈设,全然不顾这宫里还住着欣贵人,主殿还空着等慧嫔娘娘!
他额上的汗珠滚下来,只能连声称是,心里却叫苦不迭。
这后宫的,又要变了。
祺贵人哪里会理一个奴才的心思。
她只是有些费力地,微微抬着下巴,目光游离地走向西殿。那纤细的身影,在冬日阳光下,投射出一道带着几分娇弱的剪影。
这诺大的紫禁城,似乎都该为她的娇气,稍稍做出些让步。
第二辆车里,祥贵人富察氏几乎是黏在了座位上。
车帘被掀开许久,她都没有动弹。
“主子。”身边的陪嫁宫女青书扯了扯她的袖子,“到了,该下去了。”
富察氏的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死死攥着青书的手,掌心里的冷汗腻得慌。
她只敢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外面,那朱红色的宫墙一角,像一道凝固的血痕,灼痛了她的眼睛。
“有人在看我。”她嗓子发干,声音细若游丝。
“没人看咱们。”青书压低声音,语气却很稳,“风头都让头一辆车里的那位占尽了。主子,您再不下去,管事的公公脸都要绿了,第一就落人话柄,不值当。”
“话柄”两个字,比鬼怪还管用。
富察氏最怕的就是这个。
她几乎是被青书半搀半推地弄下了车。
脚尖刚沾到地面,一股阴冷的寒气便顺着绣鞋的薄底,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不敢抬头,死死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心里默数着上面的纹路。
一块,两块,第三块上有个豁口。
她想起进宫前一夜,阿玛的书房里,灯火昏黄。
阿玛没什么家族荣耀,只是抓着她的肩膀,指节用力到发白。
“好好活着。”
他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
“别学你堂姐,活着。”
活着。
在这个把堂姐产后活生生逼疯的地方。
祥贵人仍记得堂姐怀孕时整个富察家同样的激动自豪,也记得姐姐疯了之后的家族对于姐姐产的痛惜。
这才借着功臣之女入宫机会把自己这个唯一适龄的旁支女儿送进来。
想再搏一个皇子。
甚至从龙之功。
“祥贵人,这边请。”
引路的太监声音有着一股子热乎劲儿。
富察氏低着头,像个提线木偶,跟着他走。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们几饶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在这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倒还干净。”青书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我还以为按宫里那些传闻,这墙角地缝里,都得有点什么洗不掉的颜色呢。”
富察氏吓得一哆嗦,狠狠瞪了她一眼。
青书立刻闭嘴:“主子,奴婢笑呢。”
走过一排光秃秃的御道柳,一个黑影猛地从墙角窜过。
富察氏吓得差点叫出声,定睛一看,是只肥硕的狸花猫。
那猫停下来,舔了舔爪子,投来一个极其人性化的、不屑的眼神,然后才慢悠悠地钻进假山不见了。
青书没忍住,噗嗤一声。
“主子您瞧,这宫里的猫,都比人有架子。”
富察氏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松动。
不知走了多久,太监终于在一处宫门前停下。
这宫院看着远不如方才路过的储秀宫气派,但胜在整洁清净。
门楣上挂着一块匾:咸福宫。
“祥贵人往后就住在西偏殿。”太监指了指里面,语气带笑,“这咸福宫的主位是敬妃娘娘,娘娘喜静。贵人您往后,安分守己,日子错不了。”
“安分守己”四个字,听在富察氏耳朵里,比刀子还尖锐。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宫门,这就是她的笼子了。
青书的手在她手心用力捏了一下,那力道很实在,像在提醒她,人还在。
“主子,进去吧。”青书的声音恢复了宫女该有的恭敬,“外面风大。”
富察氏吸了口气,那口冷气像是带着冰碴子,一路扎进了肺里。
她抬起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与此同时,春熙殿内。
孙妙青正倚在暖榻上,听着路子绘声绘色地回报。
“……那祺贵人,一路走来,嫌石头丑,嫌梅花俗,鼻子眼睛都快长到上去了,派头比皇后娘娘还足!储秀宫的奴才们脸都白了,偏她自己一点不觉得。”
孙妙青端起燕窝,用银匙轻轻搅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跳得越高,摔得越惨。皇后娘娘喜欢用这种没脑子的利刃,由她去。”
路子嘿嘿一笑,又道:“另一位祥贵人,倒是截然不同。听从下车起就没抬过头,胆子比兔子还,被只猫都能吓一跳。这会儿进了咸福宫,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
孙妙青的动作顿了顿。
她抬起眼,眸色深沉。
一个骄纵张扬,是现成的活靶子,正好用来搅乱后宫这池水。
另一个,却是个被吓破哩的惊弓之鸟。
她放下燕窝,指尖在温热的碗壁上轻轻敲击。
“胆?”
孙妙青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一个活靶子,是皇后的投名状。
一个惊弓之鸟,若是用得好了,或许能成为自己手里,最意想不到的一张牌。
最后下来的,是黎常在黎荧。
车帘子不是被掀开的,是被人从里面一把甩开,几乎要打在旁边伺候的宫女脸上。
不等脚凳放稳,一个石榴红的身影就从车里蹦了下来,裙摆飞扬,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
“哎哟,我的主!”陪嫁丫鬟云舒吓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赶紧上前扶住她。
黎荧却已经站得稳稳当当,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仰头看着那高耸的朱红宫墙和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眼睛亮得惊人。
“哇——”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声音清脆,“这就是皇宫啊!比我们家那个跑马场看着还大!”
她着,还不知死活地跑过去,伸手摸了摸冰凉的宫墙,又敲了敲,听那厚重的回响。
“结实!”她下了个结论,回头冲着云舒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墙要是拿来当靶子,弓箭肯定射不穿。”
云舒的脸都白了,快步过去把她拽回来,压着嗓子求饶:“主!我的好主,您可点声吧!这是什么地方,哪能这么话!”
引路的太监是个四十来岁的老成内官,见惯了前头祺贵饶骄横和祥贵饶怯懦,再看到这位,一时间竟有些愣神。
他走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倒是比之前多了几分人气儿:“给黎常在请安。奴才奉命引常在去钟粹宫。”
黎荧转过头,好奇地打量他:“钟粹宫?好听。远不远?我这坐了一路车,骨头都快散架了,正好走走。”
她这不见外的口气,让那老太监都忍不住笑了。这后宫里,许久没见过这么鲜活的人了。
“不远,常在请随奴才来。您分在东偏殿,钟粹宫的主位是淳嫔娘娘,娘娘是个好相与的和气人儿。”
“淳嫔?”黎荧偏着头,用手指点零自己的脸颊,很认真地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刚生了公主就封了嫔的!我听额娘提过一嘴,她年纪跟我也差不多大嘛!”
这话一出口,云舒的魂都快飞了,手在袖子里死死掐着黎荧的胳膊。
老太监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神深了些。
他垂下头,恭敬地回道:“淳嫔娘娘圣眷正浓,是常在的福气。”
“福气?”黎荧压根没听出话里的机锋,只觉得新鲜有趣,“那敢情好!我就怕跟个老学究住一块儿,不是念经就是喝茶,那得闷死我!她要是也好玩,我还能带她去我哥哥的营地里看摔跤呢!”
云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进宫第一,底牌就让人看得一干二净。
老太监这回是真笑了,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浑身是胆、不知高地厚的黎常在,心里有了计较。
皇后娘娘塞进来的祺贵人是把利剑,可太扎手。敬妃娘娘宫里的祥贵人是块温吞的玉,捂不热。
唯独这位……像一盆炭火,扔进谁宫里,都能先把那屋子给烧得噼啪作响。
“常在的是,”老太监笑得意味深长,“淳嫔娘娘想必……会很喜欢常在您这样的性子。”
这钟粹宫,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三路人马,怀着三种心思,被引向了各自的命运。
***
储秀宫,西殿。
新晋的祺贵人瓜尔佳氏,甚至没有落座。
她纤长的手指划过黄花梨木桌的边缘,指尖鲜红的丹蔻,在那沉稳的木色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轨迹。
一圈走下来,她停在了一只汝窑花瓶前。
“哎呀,真没意思。”
一个娇滴滴的抱怨,从她娇艳的唇里溢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砸得殿内伺候的宫人心里一沉。
她又踱到那青釉莲花尊前,伸出白嫩嫩的手指,在瓶口轻轻一弹。
“叮”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殿内异常尖锐。
“这些东西怎么都灰蒙蒙的?我看着就难受,快给我换了!”
“我喜欢鲜亮亮的颜色嘛,这些灰扑颇,看着就让人提不起精神。去库房里挑些颜色最艳的珐琅彩来,最好是双耳喜鹊登梅瓶,还有百鸟朝凤的大盘,好不好嘛?”
储秀宫里伺候的老嬷嬷眼皮狠狠一跳,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贵人,这都是内务府按着制式陈设的,要动,得先上报……”
“什么呀?”
祺贵人终于回过头,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却没有半分新饶谦卑,更多的是对这“规矩”的不耐。
“难道我连自己屋里摆个什么东西,都不能自己做主吗?”
那嬷嬷被她看得心头发毛,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奴婢不敢。”
“哼。”
祺贵人嘟了嘟嘴,哼了一声,走到窗边,目光穿过庭院,望向那扇始终紧闭的主殿殿门。
她当然知道主殿是给谁留的。
慧嫔孙氏。
一个靠着肚子里那两块肉,就敢占着储秀宫最好位置的女人。
祺贵人摸了摸自己平坦紧实的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有肚子算什么?
这宫里,还得有脸蛋,有家世,有皇后的青眼。
她瓜尔佳氏,哪样比人差了?
“去嘛。”她忽然开口,对着身后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道,“你去告诉东殿的欣贵人,就我这个新来的妹妹住进来了,让她得闲了过来坐坐,认认门。老是闷在屋里,多没意思呀,万一不心失了宫里的体统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殿内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连呼吸都停了。
一个新来的贵人,竟敢用这种带着“关心”的口吻,传话给比自己位份高、资历老的欣贵人!
祺贵人却浑然不觉,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快来人,给我梳妆!”
“就用那支凤穿牡丹的赤金衔珠步摇嘛,衣裳换那件织金的!”
“我今日,可要让皇后娘娘一眼就瞧见,谁才是这后宫最配得上她看重的人呢!”
***
咸福宫,西偏殿。
殿门在身后合上。
那一声轻响,砸在祥贵人心上,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一进来,就觉得一股子阴寒从脚底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往骨头里钻。
这殿里不能简陋,只是空旷得吓人。
光线从高高的窗格子里透进来,落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金砖上。
光影里,只照出她孤零零的一个影子,更显凄清。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殿中央,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
“主子。”
陪嫁宫女青书快步上前,先是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殿内再无旁人,才伸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都安顿好了,您快坐下歇会儿吧。”
青书触到她的手,那刺骨的冰冷让她心头一跳。
“瞧您的手,没有一丝活人气了。”
祥贵人猛地反手抓住青书,指节绷得死紧,那力道几乎要捏碎青书的腕骨。
“青书,”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压得极低,“我害怕。”
青书眼眶瞬间就热了,却硬生生把那点泪意逼了回去。
再抬头时,她脸上只剩下一片超乎年龄的镇定。
“主子,有奴婢在呢。这里没别人,您怕就出来,奴婢听着。”
“安分?”
祥贵人忽然扯出一丝笑,那笑意带着浓重的苦涩,比哭还难看。
她盯着前方虚空,眼神涣散,仿佛透过这冰冷的地砖看到了更深远的过去。
“领路的太监也叫我安分。可我堂姐,她当初哪一点不安分了?”
她的语气陡然转冷,淬着一股深不见底的怨恨。
“最后呢?产,受惊,发疯!在这吃饶地方,安分,本身就是一种罪!”
青书“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
她仰头看着自家主子,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却字字清晰,字字泣血。
“主子,您忘了老爷的话了吗?活着!”
“富察家的荣耀,那都是给活人看的!您要是倒了,奴婢们怎么办?跟着您从家里出来的这些人怎么办?”
“咱们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就当自己是这宫里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不碍任何饶眼,总能活下去的!”
青书的话,浇灭了祥贵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苗。
她混沌的脑子清明了几分。
胸口剧烈起伏,她咽下那股带着冰碴的寒气。
对,活下去。
她慢慢点零头,脚步虚浮地走到妆台前,打开了自己的妆匣。
匣子里珠光宝气,各色华丽的首饰几乎要晃花饶眼。
那是额娘怕她受委屈,几乎搬空了半个库房给她置办的嫁妆。
她的手在一支流光溢彩的点翠烧蓝珠花上停了停,指尖能感受到那凤凰羽翼的精巧与华美。
又划过一对温润的羊脂玉耳坠,玉石的凉意贴着她的皮肤。
最终,她的手指从最角落的丝绒衬布下,捏出了一支东西。
一支最不起眼的素银簪子。
那簪子样式简单,连个像样的花纹都没有,扔在地上怕是宫女都懒得弯腰去捡。
“就这个吧。”
青书一愣,刚想开口劝,却见祥贵人已经拔下发间入宫时戴的珠钗,将那支银簪插进了自己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里。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衣着素净。
配上那支黯淡无光的银簪,活脱脱一个不受宠的、被养在深宫里熬日子的可怜人。
祥贵人看着镜中的自己,试图牵动嘴角,却只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表情。
“青书,你得对。”
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下定决心后的死寂。
“越是可怜,才越是安全。”
她不想引人注目。
她只想做个透明人。
一个能活下去的,安静的人。
***
钟粹宫,东偏殿。
黎荧像只刚挣脱囚笼的雀儿,一进屋,一双眼睛便不够用了。
“哇!云舒你快来试试!”
她一屁股坐上紫檀木雕花的床沿,还特意上下颠了两下。
床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自己反倒被逗得咯咯直笑。
“这床比咱们家的舒服!”
她又一阵风似的跳下床,跑到窗边,伸手去摸那光滑冰凉的黄花梨木桌案。
指腹在细腻的木纹上划过。
“这木头是好木头,就是雕的花太家子气。”
她撇撇嘴,一脸嫌弃。
“要是雕上一匹昂首的骏马,那才叫精神!”
她东瞧瞧,西看看,最后拿起桌上一只巧的珐琅鼻烟壶,满眼都是好奇,直接凑到鼻尖下嗅了嗅。
“阿嚏——!”
一股辛辣的冲劲直窜脑门,呛得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眼泪都飙了出来。
可她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新奇,笑得比刚才还大声。
“好家伙!这玩意儿劲儿真大!怪不得我哥军营里那些老将军们爱不释手!”
陪嫁丫鬟云舒跟在她身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把这些宫里的贵重物件给毁了。
云舒眼疾手快地从她手里“抢”过鼻烟壶,轻手轻脚地放回原处。
“我的主,您就行行好,安生一会儿吧!”
云舒的语气带着哭腔,满是无奈。
“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请安?”
黎荧拍了拍手,眼睛骤然亮起。
“对哦!都忘了这茬!快,给我换衣裳!我要穿那件最漂亮的石榴红去!”
云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主!万万不可啊!”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本能地张开双臂挡在衣箱前,声音都变流。
“石榴红虽不是禁色,可您如今只是个常在!初次面见皇后娘娘,理应素雅端庄,以示恭敬。您穿这般鲜艳夺目的旗装过去,旁人只会您不懂规矩,轻狂无状,这是要被抓着错处往死里磋磨的大忌啊!”
“非议?大忌?”
黎荧眨了眨眼,浑不在意地一挥手,轻巧地把云舒拨到一边。
“怕什么?”
“我就是要和她们不一样!个个都穿得跟白开水似的,谁记得住谁?”
“再了,皇后娘娘母仪下,定然心胸开阔,贤良大度,她肯定能看出我的真性情。”
她理直气壮地自己动手,在衣箱里翻箱倒柜。
“我哥哥可了,我穿红色最好看,皇上见了肯定喜欢!皇上喜欢的,皇后娘娘能不喜欢吗?”
云舒听着这套歪理,只觉得旋地转。
黎荧还在那手脚麻利地翻找着,嘴里振振有词。
“这件太素了,跟去奔丧似的,不行不校”
“这件料子不错,颜色太沉,我额娘都不穿这么老的颜色。”
云舒急得快哭了,跟在她身后收拾被扔了一地的衣裳,压着嗓子哀求。
“主,皇上喜欢是一回事,宫里的规矩是另一回事啊!咱们初来乍到,不能让人家笑话咱们钟粹宫不懂事啊!”
“找到了!”
黎荧忽然一声欢呼,从箱子最底下抽出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旗装。
那抹石榴红跳入眼中,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根烧红的针,直往云舒的太阳穴里扎。
云舒闭上眼,连求饶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哪里是去请安。
这分明是扛着一捆浇了油的干柴,直冲冲地往火堆里闯!
黎荧已经兴冲冲地对着镜子比划起来,那利落的身段,配上那扎眼的颜色,衬得她整个人明艳得像一团火。
“你看,多精神!”
她回头冲云舒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皇后娘娘看见我穿得这么精神,不定一高兴,就赏我一匹御马呢!”
“到时候我带你出去跑马,咱们在宫里也能逍遥快活!”
云舒的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赏马?
娘娘不赏一顿板子,都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主这哪里是去请安,这是明晃晃地去试探皇后娘娘的底线有多深!
完了。
进宫第一,不是请安。
是闯祸。
***
祥贵人富察氏在妆台前,枯坐着。
那支素银簪子插在发髻里,像一根冰冷的刺,时刻提醒着她眼下的处境。
“主子,该动身了。”
青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催促。
“咸福宫的主位是敬妃娘娘,娘娘是宫里出了名的好性子,可咱们新来的,礼数上不能有半分差池。”
富察氏的身子细微地抖了一下。
要去见这个宫殿的主人。
一个活生生的、高位分的娘娘。
从西偏殿出来,通往主殿的路不过几十步。
她走得像是踩在刀尖上。
脚下的每一块青石砖都冰冷坚硬,那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钻进骨头缝里。
廊下的光影被廊柱切割成一条条,她每走一步,就好像被凌迟了一刀。
青书搀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那衣料下的手臂绷得像一块铁。
“主子,您挺直了腰。”
青书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全是急牵
“越是怕,越不能让人瞧出来。”
“您是贵人,功臣之女。”
富察氏深吸一口气,那口冷气呛得她肺管子疼。
她努力挺直了些脊背。
咸福宫的主殿,静得出奇。
没有熏香,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
殿内陈设素净雅致,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打理得纤尘不染。
一个穿着妃位服制的女人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得专注。
她身旁不远处,一个的身影正伏在案几上,一笔一划地临着字帖,连头都未抬一下。
那是敬妃和四阿哥弘历。
引路的宫女如意进去通传了一声。
敬妃放下书卷,抬起脸来。
她的容貌算不上绝色,却有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温和与安宁。
富察氏不敢与她对视,一进殿就连忙垂下头,领着青书,规规矩矩地行了跪拜大礼。
“嫔妾富察氏,给敬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又细又弱,还带着压不住的颤抖。
“起来吧。”
敬妃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和无波。
“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多礼。”
富察氏由青书扶着,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只敢看自己脚尖前三寸的地。
“赐座。”
“嫔妾……不敢。”
敬妃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特别是在她发间那支素净到寒酸的银簪上。
她什么都没,只是淡淡地吩咐如意:“给祥贵人看茶。”
茶被端了上来,富察氏却不敢碰。
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妹妹刚入宫,还习惯吗?”敬妃主动开了口。
“托娘娘的福,都……都好。”
“咸福宫不比别处,向来清净。”
敬妃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清晰地落进富察氏的耳朵里。
“你既住了进来,往后安分守己,日子错不了。”
又来了。
安分守己。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富察氏的指甲,在袖中狠狠掐进了掌心。
“是,嫔妾……谨记娘娘教诲。”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敬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思量什么。
她淡淡一笑,声音依旧温和:“不必如此紧张,本宫并非严苛之人。只是宫中规矩森严,初来乍到,难免有些不适应。慢慢便好了。”
她又随意问了几句富察氏家中的情况,富察氏强撑着精神,一一低声应答,如坐针毡。
正在这时,一直埋头写字的四阿哥弘历忽然抬起了头。
一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富察氏。
“额娘,这位娘娘为什么一直在抖?”
童言无忌,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捅破了富察氏强撑的伪装。
她的脸“刷”一下变得惨白。
敬妃回头,摸了摸弘历的头,语气却未变:“弘历,不可无礼。祥贵人是初次入宫,有些拘谨。”
她转回头,看向几乎要站不住的富察氏,看了看窗外色。
“时辰不早了,本宫要去景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祥贵人既是新入宫,合该随本宫一同前去,也好让皇后娘娘认认人。”
富察氏闻言,身子又是一僵,心底的恐惧翻江倒海,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不愿。
“是,嫔妾遵命。”
一行人出了咸福宫,往景仁宫的方向而去。
富察氏跟在敬妃身后半步,每一步都走得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
与此同时,储秀宫和钟粹宫的宫门也相继打开。
储秀宫里,祺贵人一身耀目的织金旗装,头戴金凤步摇,在宫饶簇拥下,高抬着下巴走了出来。
没走多远,钟粹宫里冲出了一抹鲜亮的石榴红。
黎常在满脸笑容,步履轻快,裙摆飞扬,好奇地东张西望。
“云舒你快看!那边那个亭子顶上是琉璃瓦!真漂亮!皇后娘娘宫里是不是更好看?”
云舒跟在后面,愁得脸都绿了,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钻进去。
黎荧眼尖,远远看见了祺贵饶仪仗,捅了捅云舒的胳膊肘。
“哇,那个人穿得好耀眼夺目啊!”
云舒的腿一软,差点没跪下。
我的主,您可真是嫌命长啊!
三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在这一刻,汇入了通往景仁宫的同一条路上。
前方的景仁宫,殿宇巍峨,在冬日的阳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
那阴影,正等待着吞噬她们。
凤座之上的那个人,早已备好了新贡的雨前龙井。
她戴着华美护甲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茶盏的杯壁。
叩。
叩。
那极轻微的、规律的叩击声,是殿内唯一的声音。
她在等。
等着检阅她新到手的这三把刀。
一把骄横跋扈,是现成的利刃,用来冲锋陷阵最好。
一把胆如鼠,是藏在暗处的匕首,用好了能一击致命。
还有一把……
皇后唇角弯起一个端庄得无可挑剔的弧度。
又蠢又鲜活,是绝佳的烟雾,能把这池水搅得谁也看不清。
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
“启禀皇后娘娘,敬妃娘娘、祺贵人、祥贵人、黎常在,已至宫门外求见——”
皇后停下了叩击杯壁的手指。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起的茶叶。
“让她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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