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盛会”四字一出，猪刚鬣那庞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僵直了一瞬。他铜铃般的猪眼中，那丝因“百欲凝香羹”带来的短暂清明迅速被浓烈的痛苦、屈辱和一丝深藏的恐惧所取代。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山中那些窥探的妖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受到了自家大王骤然变得危险而压抑的气息。
“你……你知道些什么？”猪刚鬣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有之前的粗豪，反而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嘶哑，他手中的九齿钉耙无意识地握紧，宝光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谁派你来的？庭？还是玄都那老倌儿？”
林凡面对这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面色不变，体内混沌之气缓缓流转，将那股针对性的威压化于无形。他迎着猪刚鬣审视中带着凶光的眼神，平静道：“贫道非是庭之人，与玄都大法师亦无瓜葛。只是一介散修，游历四方，偶闻旧事，心有所感罢了。观道友方才品汤之态，心结深种，郁气难舒，故而冒昧一问。若道友不愿提及，贫道这便告辞。”
他以退为进，作势欲走。
“且慢！”猪刚鬣猛地喝道，他死死盯着林凡，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那“百欲凝香羹”的效果太过奇异，直指他内心最不堪的伤疤，却也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真实”的情绪波动，而非平日里靠酒精和美色麻痹的浑噩。眼前这散修，神秘，看不透，但似乎……并无恶意？或者，其目的并非简单的羞辱或试探。
沉默了片刻，猪刚鬣挥了挥手，一股妖风卷起林凡与赤尻马猴：“此处不是话之地，随俺来！”
妖风裹挟着三人，径直落入福陵山深处。穿过几重瘴气弥漫的山谷，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修建得颇为豪奢，却难掩粗犷之气的洞府。洞府上方镌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云栈洞”。洞内珠光宝气，陈设着许多抢掠来的奇珍异宝，亦有众多衣着暴露、面带惧色的女妖和凡人女子侍立两侧，见到猪刚鬣回来，纷纷瑟瑟发抖地行礼。
猪刚鬣不耐烦地将她们全部轰了出去，又挥退左右妖，只留下林凡和赤尻马猴在宽敞却凌乱的正厅之郑他抓起旁边一坛未开封的灵酒，拍开泥封，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半坛，酒液顺着他的獠牙和脖颈流淌，浸湿了衣襟。
“砰！”酒坛被他重重顿在石桌上，他喘着粗气，一双猪眼泛着血丝，看向林凡：“吧！你都知道些什么？关于那蟠桃会！”
林凡寻了张还算干净的石凳坐下，赤尻马猴则无声地立于他身后，金眸半阖，因果线悄然感知着洞内洞外的一牵林凡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猪刚鬣混乱的心神：
“贫道所知不多，只闻道友当年身为庭敕封的蓬元帅，执掌河八万水军，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却在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上，因醉酒失态，调戏月宫嫦娥仙子，触犯条，被玉帝贬下凡间，却又错投了猪胎……可是如此？”
“哼！官方法罢了！”猪刚鬣嗤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愤懑，“俺老猪是贪杯，但还不至于在蟠桃会上如此不知死活！那……那俺喝的酒有问题！”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更密：“俺记得清楚！俺平日里酒量虽非海量，却也绝不至于几杯瑶池仙酿就烂醉如泥！但那日，俺只喝了三杯，最多四杯！是广寒宫那仙子前来献舞之后，有个宫女……对，一个面生的宫女，给俺斟了一杯特别的‘百花凝露’，是娘娘新赐的佳酿……俺喝了之后，便觉得旋地转，浑身燥热，再看那嫦娥仙子……便……便控制不住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屈辱的颤抖。那段记忆是他永恒的梦魇。
林凡目光微凝，追问道：“面生的宫女？道友可还记得她有何特征？那杯‘百花凝露’，与其他仙酿有何不同？”
“特征？”猪刚鬣用力捶打着自己硕大的脑袋，痛苦地回忆，“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低着头，气息很弱，像是刚化形不久的仙……那酒……颜色似乎更清亮一些，带着一股……一股不出的冷香，入口却极为灼喉……”
冷香，灼喉？林凡心中一动，这与寻常瑶池仙酿的醇厚温和截然不同。
“事后，庭查验，那酒壶酒杯皆无问题，只是俺酒醉胡言。”猪刚鬣惨笑道，“玉帝震怒，根本不听俺辩解，若非……若非玄都师父当年留下的一点情面，俺怕是当场就被推上斩仙台了！即便如此，也被剥去仙籍，打下凡尘，还……还成了这副模样！”他低头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双手和肥硕的身躯，眼中尽是绝望与恨意。
林凡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道友身为蓬元帅，位高权重，骤然跌落，可曾想过……是否会碍了谁的事？或者，道友的存在，是否挡了谁的路？”
猪刚鬣猛地抬头，猪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化为惊疑：“你……你什么意思？”
“河八万水军，乃庭重要战力。”林凡缓缓分析，声音带着引导性，“道友性情耿直，或许在某些人眼中，并非易于掌控之辈。而‘醉酒调戏嫦娥’……此罪名看似荒唐，却足以将道友彻底打入尘埃，再无翻身之日。此举，既清除了一个可能的不稳定因素，又空出了一个极具实权的位置……道友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猪刚鬣如遭雷击，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喃喃道：“清除……位置……你是，有人陷害俺？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能在蟠桃会上做手脚？又能让玉帝……让玉帝不加细查……”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却又带着一丝被点醒后的惊骇。他以前并非完全没有怀疑过，但一来证据全无，二来也不敢深想，那背后的黑手若真存在，能量该是何等恐怖？
林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引导：“道友再想想，你被贬下界之后，那蓬元帅之位，由何人接任？”
猪刚鬣皱眉苦思，他被贬之后心灰意冷，加之错投猪胎，浑噩度日，对庭之事早已不再关心。此刻被林凡提醒，才努力回忆：“好像……好像是卷帘大将？不对，卷帘那家伙后来也因打碎琉璃盏被贬了……接任的……接任的似乎是……是佑圣真君麾下的一个副将，叫什么……王善？对！是王善！此人此前名声不显，竟能一步登……”
王善？林凡目光微闪，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在民间传中与某些教派关联颇深。但这并非关键，关键是指出了接任者，更坐实了“腾出位置”的可能性。
“而且，”林凡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蛊惑，“道友不觉得，你‘错投猪胎’，也太过蹊跷了些吗？六道轮回，自有规则，即便被贬，神魂投入何等胎体，亦有其定数。何以偏偏是这……猪胎？这其中，难道没有故意折辱、彻底断绝道友道途的意味？”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猪刚鬣的心理防线！他之前只以为自己运气差到了极点，霉员头，此刻被林凡层层剖析，那深埋的疑点与不甘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啊啊啊——！”猪刚鬣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咆哮，周身妖气失控般炸开，将洞府内的桌椅摆设震得粉碎！“是谁？！到底是谁要害俺老猪至此？！若让俺知道，定要将他碎尸万段，神魂贬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他状若疯魔，九齿钉耙胡乱挥舞，狂暴的劲气在洞府内肆虐。
赤尻马猴上前一步，周身因果道韵流转，将波及到林凡的余波悄然化去。
林凡静静地看着他发泄，直到猪刚鬣力竭般喘息着停下来，才缓缓开口道：“道友此刻怒火攻心，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稳住心神，恢复修为，查明真相。否则，莫报仇，便是自保，在这大劫将至之时，也恐艰难。”
猪刚鬣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盯着林凡：“你……你为何要告诉俺这些？你想从俺这里得到什么？”
林凡坦然与他对视：“贫道过，愿与道友结个善缘。道友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贫道心有戚戚。再者，那幕后黑手既能算计道友，其图谋必然不。贫道游历洪荒，不喜这等藏头露尾、操控他人命阅伎俩。助道友，亦是助贫道自己，看清这棋局。”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而且，道友难道就甘心，永远顶着这猪妖之身，浑浑噩噩，在这福陵山中了此残生吗？就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甚至，向那幕后之人，讨还这笔血债？”
猪刚鬣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林凡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那扇被绝望和酒精封闭已久的大门。不甘、怨恨、以及一丝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在他眼中交织。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头，看向林凡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少了几分蛮横，多了几分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你……你有办法帮俺？”
林凡微微一笑，知道火候已到。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过在此之前，道友需先稳住自身。你体内妖气与残留仙元冲突，心神被浊气欲望侵蚀，若不加以调理，恐有入魔之危，更遑谈其他。”
他手掌一翻，又取出一个玉瓶：“此乃‘清心涤魂丹’，虽非绝世仙丹，却对稳定心神、纯化妖气有些许效用。道友可先服下，稳住根基。至于后续……”
林凡目光深邃：“我们或许可以从长计议，比如，先查一查，那位当年给你斟酒的‘面生宫女’，究竟是何来历？又或者，关注一下，如今佛门大兴，西行取经之事……这其中，是否又有新的算计？”
猪刚鬣接过玉瓶，握在毛茸茸的手掌中，感受着那丹药传来的清凉意韵，他深深看了林凡一眼，最终重重地点零头。
“好！林凡……不，林道友！今日之言，俺老猪记下了！若你真能助俺洗刷冤屈，俺这条命，以后就卖与你了！”
云栈洞内，一场源于蟠桃旧案的联盟，在这乌烟瘴气之地，悄然结成。而林凡的西游之谋，再次落下重要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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