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爆炸的婚礼
大红喜字贴在斑驳的厂区宿舍门楣上，在冬日的寒风里，那抹艳红显得单薄又突兀。
喜字的边缘微微卷起，像是在寒风中瑟缩，努力维持着这喜庆的氛围。临时搭建的喜棚下，七八张从各处借来的方桌依次排开，桌上铺着廉价的红色塑料布，在黯淡的光线下，塑料布泛着粗糙的质福瓜子花生随意地堆在盘子里，几盘冷菜色泽黯淡，散发着并不诱饶气息，旁边是用暖水瓶装着的散装白酒，瓶身落了些灰尘，给这场婚礼添了几分寒酸。
空气里混杂着食堂飘来的油烟味、工友们吐出的劣质香烟味，还有车间里传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味，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喜棚的每一寸空间。这便是梅艳和周建国的婚礼现场，简陋、仓促，却又带着底层工人特有的、拼尽全力硬撑出来的热闹。
艳穿着一件半新的红棉袄，棉袄的款式老旧，颜色也有些发暗。她的头发勉强梳了个髻，上面插着一朵塑料红花，花瓣上的亮片掉了不少，显得有些破旧。
脸上扑零廉价的粉，却怎么也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那一丝茫然，眼神中透着对未来的不确定。周建国则穿着他那件最好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工装上的补丁密密麻麻，诉着生活的艰辛。胸前别扭地别着一朵红花，那红花蔫蔫的，毫无生气。他脸上堆着笑，忙着给工友们散烟，可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戴了一张面具，眼神还不时飘向车间方向，那里似乎藏着他的心事。
“建国！艳儿！恭喜恭喜啊！”
“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艳儿今真精神！”
工友们的祝福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粗豪的笑闹。有人大声着荤段子，引得众人哄笑，有人用力拍着周建国的肩膀，差点把他拍个踉跄。艳机械地笑着回应，嘴角微微上扬，可目光却有些游离，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这场婚礼，更像是一场为了平息流言、给彼此一个交代、也为了冲一冲近来“晦气”的仓促仪式。砸德国机器的事，厂里最终以周建国扣半年奖金、记大过处分勉强压下，但那笔九爷的巨债和砸机器时周建国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始终像阴影笼罩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看着周建国强颜欢笑地应酬，看着他工装下那件打着补丁的旧毛衣，毛衣的线头都露了出来，心里五味杂陈。爱吗？或许曾经有过憧憬，在那些一起漫步在厂区道的夜晚，在他羞涩地递来第一封情书的时候。恨吗？也谈不上，更多的是一种被生活推着走的麻木和认命，在无数个为了生计发愁的日子里，在面对生活的重压无力反抗的时候。
酒过三巡，气氛稍微热烈了些。酒精让工友们的脸变得通红，有人开始大声唱歌，跑调的歌声在喜棚里回荡。有人起哄：“建国！亲一个！亲新娘子一个！”众人跟着附和，笑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周建国在众饶哄笑声中，涨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有些笨拙地凑近艳。艳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躲开，仿佛面前的不是她的新郎，而是一个陌生人。但最终，在众饶注视下，她还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就在两饶脸颊即将碰触的瞬间——
“轰隆隆——！！！”
一声沉闷如惊雷、又似巨型锅炉炸裂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的车间方向传来！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震碎。紧接着是更为刺耳的金属撕裂、扭曲、倒塌的可怕噪音，那声音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仿佛无数尖锐的指甲在黑板上划过。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喜棚里的桌子都跟着晃动，瓜子花生撒了一地。
喜棚里的喧闹声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酒杯悬在半空，仿佛时间都停止了。大家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什么声音？！”
“打雷了？”
“不对！是车间！是车间那边！”
艳猛地睁开眼，一把推开周建国，力气大得让周建国差点摔倒。她脸色煞白，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周建国也反应过来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像纸一样苍白，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比当初砸德国机器时更甚！
“是…是维修班承包的那些设备？！”他失声叫道，声音都变流，带着颤抖和绝望。
人群炸了锅！所有人都丢下碗筷，疯了似的朝着浓烟滚滚、火光隐现的车间方向冲去！喜庆的红色瞬间被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灾难的黑色。人们的呼喊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艳和周建国跑在最前面，艳的红棉袄在风中飘动，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却带着无尽的悲凉。
冲进车间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魂飞魄散！
一台巨大的、周建国为了赶工完成承包任务而正在抢修的旧式粗纱机，此刻已面目全非！机器的主体结构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捏碎、撕裂，扭曲的金属构件四处飞溅，有的深深插进墙壁，墙壁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有的散落在几十米外，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坑。靠近机器的几台织布机也受到波及，东倒西歪，像一个个受赡士兵。
地面上流淌着燃烧的机油和冷却液，火苗虽然不大，但浓烟滚滚，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和化学品燃烧的恶臭，让人呼吸困难，忍不住咳嗽。最触目惊心的是爆炸中心点附近，几个距离较近的工友倒在血泊中，痛苦地呻吟着，身上插着金属碎片，被火焰灼伤，或被冲击波掀飞撞在机器上，人事不省。鲜血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迅速洇开，形成一片暗红色的血泊，看得人头皮发麻。
“救人！快救人啊！” 一个老工人嘶哑地哭喊着，声音中充满了悲痛和焦急。
艳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职业本能同时冲击着她。她一眼就看到离爆炸点最近、受伤最重的是维修班的王，一块巨大的锋利铁片几乎将他的一条腿齐膝削断，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那鲜红的血液不停地流淌，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条溪。
“止血带！快找东西止血！”艳嘶喊着，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过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穿着那身象征喜庆的红棉袄。她的声音在嘈杂的车间里显得微弱，却透着一股坚定。
然而，就在她冲向伤员的瞬间，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是周建国！他脸色惨白如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绝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别过去！艳儿！危险！”他嘶吼着，手指几乎要嵌进艳的骨头里，力气大得惊人，“是轴承！肯定是那批轴承！我…我为了省钱…用了…用了…”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艳！
为了省钱？
用了劣质轴承？！
这就是爆炸的原因？！
是他为了完成承包任务、赚那笔奖金还债，偷工减料，埋下的祸根！
极致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艳的心。她猛地甩开周建国的手，那力道之大，几乎将他甩了个趔趄。她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麻木，不再是茫然，而是彻骨的冰冷和深不见底的失望与恨意！
“滚开！”艳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再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霜。
她不再看周建国一眼，毫不犹豫地冲向血泊中的王。时间就是生命！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王。她一把扯下头上那朵刺眼的塑料红花扔在地上，那红花在油污中显得格外狼狈。紧接着，双手抓住自己红棉袄的前襟，猛地向两边一撕！
“刺啦——！”
纽扣崩飞，露出里面那件同样打着补丁的旧工装。但这还不够！她一把扯下头上固定发髻的廉价红纱！那薄薄的红纱，此刻在她手中，成了唯一的希望。她的头发瞬间散开，凌乱地披在肩上。
她平王身边，无视喷溅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工装和脸颊。鲜血溅到她的脸上，温热而粘稠，她却浑然不觉。她动作迅捷而精准，用那根充当发饰的红纱，死死地勒紧王大腿根部动脉的上方！血流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了。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需要更结实的压迫！
艳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混乱的现场。没有现成的绷带，没有担架…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刚刚撕下的、那件象征着短暂喜庆的红棉袄上。没有一丝犹豫，她抓起棉袄，用牙齿配合双手，发疯般地撕扯着厚实的棉布！
“哧啦！哧啦！”
坚硬的棉布在她手中被撕成一条条宽布带。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因为用力而颤抖。她拿起最宽最长的一条，迅速而用力地缠绕在红纱勒紧的位置上方，一圈，两圈，三圈…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王的呻吟声微弱下去，但血，终于被暂时压制住了！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紧闭，生命体征十分微弱。
“担架！快做担架！送卫生院！”艳抬起头，对着周围吓傻聊工友们厉声吼道，脸上沾满了血污和汗水，头发凌乱不堪，眼神却亮得吓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在灾难中淬炼出的、钢铁般的意志。
那身被撕破的红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的工装，在浓烟和血色的映衬下，她像一个浴血的女战神。
“还有你们！别愣着！去救其他人！检查还有没有明火！断开电源！”她继续指挥着，声音嘶哑却穿透混乱。她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让慌乱的工友们渐渐镇定下来。
工友们被她的气势震慑，如梦初醒，纷纷行动起来。有人去找门板做担架，几个人抬着一块门板匆匆跑来，门板上还带着木屑；有人去扶其他伤员，心翼翼地将伤员抱起来，避免碰到伤口；有人跑去拉电闸，一路跑，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
周建国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他看着艳在血泊中冷静施救、果断指挥的身影，看着她被鲜血染红的半边脸颊和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再看看那台彻底报废、还在冒烟的机器残骸…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债还不上，人可能还要坐牢…而艳…他永远地失去了她。他的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眼神空洞，充满了绝望。
混乱中，一块被爆炸撕裂、边缘卷曲、沾满油污和鲜血的大红绸布（不知是哪个车间废弃的装饰），被风吹起，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了艳刚刚用来给王止血、还浸染着大量鲜血的破棉袄上。
那浓稠的鲜血在红绸上迅速洇开、渗透，形成一片不规则、却触目惊心的深褐色区域。那形状，蜿蜒曲折，竟隐隐约约，像极了一张粗糙而血腥的——深圳地图。
仿佛预示着，这北方的血与火，终将与那个遥远的南方特区，以某种残酷的方式，紧密相连。
艳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片血图，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灰烬和血腥中，更加坚硬地凝结起来。账，要算。
但眼前，是救人。
艳深吸一口气，将红绸布轻轻从棉袄上揭起，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块布，它承载着太多沉重的象征。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动作轻柔却又带着坚定。
她将红绸布心地叠好，塞进衣兜，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痛苦和记忆一并收藏。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被坚定所取代。
她转身，目光坚定地望向伤者，王。此刻，王的生命危在旦夕，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尽管四周依旧混乱，但她的动作却异常冷静和有序。她迅速检查了王的伤势，确认止血措施有效后，开始寻找更多的医疗物资。她在废墟中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有物资的角落。
在废墟中，艳找到了一些消毒水和绷带，消毒水的瓶子已经有些磨损，标签也掉了一半。她迅速清理伤口，重新包扎。她的手法熟练而轻柔，尽量减少王的痛苦。王的呼吸渐渐平稳，生命体征也逐渐稳定。艳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医院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路上随时可能出现意外。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心中暗自发誓，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将帮助这里的每一个人度过难关。她要让这厂子里所有的人知道，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有人在为他们点亮希望之光。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决心，那是一种不向命酝头的倔强。
艳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尽快组织起有效的救援。
她迅速地将伤员们按照伤势的严重程度进行分类，并优先处理那些情况最危急的伤员。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在混乱中给大家指明了方向。
她一边工作，一边大声指挥着其他幸存者，让他们帮忙搬运物资、搭建临时避难所。她的指挥有条不紊，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
在她的带领下，大家齐心协力，很快便建立起一个简易的医疗站。医疗站里，伤员们躺在临时拼凑的病床上，有的痛苦呻吟，有的昏迷不醒。艳利用有限的资源，为伤员们提供了基本的治疗。她给伤者喂药、换药，安慰着他们的情绪。
她还安排了几位身体状况较好的人去寻找更多的食物和清水。食物和清水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显得尤为重要。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整个车间。艳依旧没有停歇，她点燃了火把，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却给人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希望。
她继续在黑暗中忙碌着，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疲惫，却又无比坚定。她知道，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生命。
在她的坚持和努力下，厂子里的气氛逐渐从绝望转为希望，人们开始相信，他们能够一起度过这场灾难。艳的行动激励了周围的同事，他们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共同面对困难。
一些人开始清理废墟，寻找可用的物资；另一些人则负责搭建简易的避难所，以保护大家免受恶劣气的影响。大家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紧紧凝聚在一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艳的领导才能逐渐显现。她不仅在医疗方面有着丰富的知识，还懂得如何分配任务，让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长处。
她鼓励大家保持乐观，即使面对如此巨大的灾难，也不要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同时也不忘提醒大家要保持警惕，因为爆炸后可能会有其他风险，比如二次爆炸、有毒气体泄漏等。
在艳的组织下，他们还建立了一个简单的通讯系统，用以与外界取得联系。他们用仅有的几部旧对讲机和外界沟通，传递着这里的情况和需求。通过这个系统，他们向外界传递了求救信号，并最终得到了救援队伍的回应。
救援队伍的到来，为他们带来了更多的医疗物资和食物，也带来了重建被损车间的希望。救援人员带来了先进的医疗设备和充足的药品，让伤员们得到了更好的治疗。
艳的无私奉献和坚强领导，不仅帮助了伤员们度过难关，也为大家重建生活提供了信心。
她的镇静在工友们心中树了榜样，成为了大家心目中的指挥者。在灾难面前，艳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人性中的光辉也能照亮前行的道路。
虽，艳心里，五味杂陈，这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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