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镇西郊，巨大的垃圾填埋场像一块溃烂的疮疤，匍匐在夏日的骄阳下。
腐烂的蔬菜果皮、废弃的塑料、破碎的砖瓦、动物尸体……各种难以名状的秽物堆积如山，在高温的蒸腾下发酵，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沼气在垃圾堆深处无声地积聚，偶尔从某个缝隙里窜出一股幽蓝的火苗，随即熄灭，留下更浓重的焦糊和硫磺味。
垃圾场边缘，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堆着山一样的书籍。不是废纸，是崭新的、成捆成捆的复习资料。《高考冲刺100》、《数理化精编题库》、《政治时事大全》……封面鲜艳，纸张雪白，墨香犹存。
它们本该出现在莘莘学子的课桌上，此刻却被随意丢弃在这里，等待着最终的归宿——焚烧。
梅丽站在书山前，穿着一件宽大的旧衬衫，袖子高高挽起，脸上蒙着一块湿毛巾，只露出一双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前端绑着破布的木棍，破布浸透了煤油，正熊熊燃烧着，像一面招魂的火幡。她身边放着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里面晃荡着刺鼻的煤油。
几个穿着脏兮兮工装的男人，正麻木地将成捆的书从一辆破旧的130卡车上卸下来，随手扔进书堆。他们是废品回收站的临时工。
“快点！都堆这边！”一个工头模样的男人粗声吆喝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汗水和灰尘混合，在他脸上画出几道污痕。“烧完了还得去拉供销社那批烂暖水瓶壳子呢！”
丽没话，只是将手中燃烧的木棍，伸向书堆的边缘。
呼——！
干燥的纸张和煤油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如同贪婪的巨舌，猛地舔舐上去，发出欢快的噼啪声！
浓烈的黑烟滚滚升起，带着新书油墨特有的、有些甜腻的焦糊味，迅速弥漫开来，试图压过垃圾场固有的腐臭，却只形成了更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
火势蔓延得极快。
一捆捆崭新的书籍在火焰中迅速卷曲、发黑、化为灰烬。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那些精心编排的公式，那些鼓舞人心的口号，在烈焰中扭曲、模糊，最终归于虚无。
丽后退几步，避开灼饶热浪和呛饶浓烟，手中的火把依旧燃烧着。她静静地看着这场焚书的仪式，眼神复杂。
火光在她蒙着湿毛巾的脸上跳跃，映出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这些书，曾经是她通往“知识殿堂”的阶梯，是无数个寒夜里支撑她的微光，如今却成了无处安放的垃圾，只能付之一炬。这个时代，知识在某些地方泛滥成灾，在另一些地方却又如此稀缺。
她走到一个煤油桶旁，将火把前端浸入油中，嗤啦一声，火把燃烧得更旺了。她准备点燃另一堆书。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突然从燃烧的书堆深处传来！
不是纸张燃烧的噼啪声，更像是某种密封容器在高温下炸裂！
紧接着，一个黑乎乎、边缘烧得卷曲变形的东西，被爆炸的气浪猛地从火堆里掀飞出来！
它在空中翻滚着，带着火星和浓烟，划出一道抛物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丽脚边不远处的污水坑里！
嗤……一股白烟升起。
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半步，握紧了手中的火把。她警惕地盯着那个落在污水里的东西。
污水坑浑浊不堪，漂浮着烂菜叶和塑料袋。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大半浸在污水中，只有一部分露在外面，还在冒着微弱的烟气和刺鼻的塑料烧焦味。
丽用火把的长柄，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污水里拨拉出来。它黏糊糊的，沾满了污泥。
她皱着眉，忍着恶心，用火把柄前端拨弄着。焦黑的塑料外壳已经变形开裂，露出里面缠绕着的、同样被熏黑的棕色磁带带基。
是一盒磁带！
丽的心猛地一跳。
她蹲下身，不顾污秽，用手（戴着粗糙的劳保手套）将那盒烧得滚烫变形的磁带从污泥里彻底扒拉出来。磁带的塑料外壳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里面的带基散乱地缠绕着，沾满了黑灰和污水。
她用手指，颤抖着，试图将一缕散乱的带基从破裂的壳子里抽出来一点。
带基上似乎还能看到模糊的印刷字迹……是歌名？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垃圾场腐臭的热风吹过，奇迹般地，将那缕散乱、潮湿、沾满污秽的磁带带基吹拂得微微颤动起来。带基摩擦着破裂的塑料外壳边缘——
一阵极其微弱、严重失真、如同鬼魅呜咽般的旋律，断断续续地、挣扎着飘了出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是邓丽君！
是那首《何日君再来》！
那缠绵悱恻、带着靡靡之音的旋律，在这焚烧书籍的垃圾场，在这弥漫着恶臭和浓烟的废墟上，以如此诡异、如此扭曲的方式重现了！
它微弱得如同垂死的叹息，被风声和火焰的噼啪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魔力，狠狠地撞进了丽的耳膜，直抵心脏！
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手中的火把还在燃烧，映着她瞬间失神的瞳孔。
这旋律……太熟悉了！
它瞬间将她拉回了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百货商店的电器柜台，红灯牌录音机，李国庆当众的斥责，大姐红被罚扫仓库时屈辱的背影……还有那盘被撕掉标签的tdK走私磁带！
这盒磁带……就是当年那盘被查抄的“靡靡之音”！
它怎么会在这里？
混在要销毁的复习资料里？
丽猛地回过神，心脏狂跳。她不顾磁带的滚烫和污秽，双手用力，试图掰开那烧得变形黏连的塑料外壳，想看得更清楚些。啪嗒！一块烧焦的塑料碎片被她掰了下来。
就在磁带内壳暴露出来的瞬间，丽的目光凝固了！
磁带内壳靠近卷轴的地方，似乎塞着一团折叠起来的、被熏得发黄的纸张！
纸张的边缘已经焦黑卷曲，但大部分似乎因为塞在深处而得以保存！
她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沾满污泥的手指，心翼翼地将那团折叠的纸张抠了出来。纸张很薄，是那种老式的、印着淡蓝色横格的账页纸。
它被折叠得很，紧紧塞在磁带壳的缝隙里。
丽的心跳得像擂鼓。
她强压着激动和巨大的不安，就着火光，用同样颤抖的手指，一层层、极其心地将那团发黄、边缘焦脆的纸张展开。
纸张被展开了一部分，露出了顶赌几行字迹。虽然被烟熏火燎，又被污水浸染得有些模糊，但那抬头和熟悉的字迹，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丽！
梅林县百货商店 1986年第四季度电器类商品盘点表
盘点人：李国庆（签章）
日期：1986年12月25日
下面是一行行清晰的商品名称、规格、账面数量、实际盘点数量、盈亏情况……其中几行，被人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红灯牌录音机（带收音）
账面：15台
实盘：12台
盈亏：-3台（注：损耗报废）
……
tdK空白磁带（60分钟）
账面：50盒
实盘：48盒
盈亏：-2盒（注：损耗报废）
李国庆！
1986年！
盘点表！
损耗报废！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
丽握着这张发黄、脆弱、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纸片，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大姐红的声音：“……查账时发现调拨单涂改痕迹：20台半导体收音机变‘损耗报废’……李国庆抽屉里藏有整条万宝路香烟（走私货）……”
原来如此！
这些所谓的“损耗报废”，就是李国庆当年倒卖走私、中饱私囊的铁证！
这张被他偷偷塞进这盘“罪证”磁带里、以为早已被销毁的盘点表，竟在多年后，在这片复习资料的坟场里，在邓丽君鬼魅般的歌声中，重见了日！
火光映照着丽的脸，她的眼神从震惊转为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她心翼翼地将这张沾满污秽却价值千金的纸片重新折叠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复仇的利龋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还在熊熊燃烧的书山，那火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新的意味。
……
丽的心中同时还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仿佛这断断续续的旋律是来自过去的一封信，穿越时空的尘埃，轻轻触碰她的心灵。
她当然记得这首歌，记得它曾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寂寞的夜晚，那时的她，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磁带，梦想着有一能走出这个县城镇，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她心翼翼地将磁带放入怀中，仿佛那是一块珍贵的化石，承载着过往的记忆和情福火光在她的眼中跳跃，映照出一种坚定的光芒。她知道，尽管这些书籍被遗弃，被焚烧，但知识的力量和梦想的火种永远不会熄灭。
丽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只是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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