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记百货”四个鎏金大字刚被工匠稳稳固定在斑驳的门楣上，余晖斜斜掠过，给这三个字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楼下传来街坊邻里探头探脑的议论声，夹杂着孩童追跑的嬉闹，而仓库二楼的空气却像被凝固的油脂，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昔日用来堆放滞销搪瓷缸和断码胶鞋的仓库二楼，如今被硬生生辟出半片新地。
墙角的蜘蛛网还挂着去年的灰尘，几只灰扑颇纸箱歪歪斜斜摞到花板，而正中央的区域却像被一把利刃劈开了旧时光——六台银灰色服务器机柜并排而立，金属外壳反射着顶灯的光，冷冽得像一排沉默的哨兵。
旁边的长条桌上，三台覆盖着蓝色防尘布的电脑主机和显示器静卧着，布面的褶皱里还沾着未擦净的蛛网，却掩不住那股子簇新的锐气，与周围积满灰尘的老旧货架形成刺目的对比。
空气里飘着新塑料的甜腥、电子元件的微苦，还有陈年灰尘被搅动后泛起的土味，三种气味在闷热的空间里纠缠，像一场新旧时代的无声角力。
梅红站在最外侧那台掀开防尘布的电脑前，米白色的确良衬衫的袖口挽到臂，露出一截被日光晒成麦色的手腕。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落在按键上时却透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屏幕上跳动的库存管理软件界面泛着幽幽的蓝光，表格里密密麻麻的品名、数量、单价像一群排队待命的士兵，她的眼神像探照灯般扫过每一行字符，专注得仿佛能听见数据流淌的声音。
“这铁疙瘩敲起来倒比算盘省劲儿。”她对着屏幕轻声自语，指尖在“Enter”键上顿了顿，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的话：“时代要变了，红，得跟着走。”
掌心的温度似乎还留在皮肤上，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落下时，敲击键盘的节奏里多了几分坚定。
对面靠墙的旧木桌旁，坐着三位从原百货公司留用的老会计。为首的孙会计头发花白得像一团揉皱的棉絮，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此刻却有几缕倔强地垂在额前，露出布满老年斑的额头。
他手里攥着那把用了三十年的牛角算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算盘珠子被摩挲得油光锃亮，边缘的包浆像一层暗土黄色。
旁边的李会计捏着半截铅笔，笔尖在账本上悬了半，橡皮屑在桌角堆成聊雪山；张会计则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镜片，仿佛能擦掉眼前这些晃眼的机器。
他们仨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死死粘在红身后的屏幕上。那片不断闪烁的蓝光映在孙会计浑浊的眼球里，让他总觉得像看见了庙里供着的琉璃灯，好看是好看，却透着一股子让人不安的邪气。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了口唾沫，干燥的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孙会计，您看，”红转过身时，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手指点着屏幕上的入库单模板，“以后咱们入库，就在这里填品名、数量、日期，系统自动算总价，还能生成报表。手工账本咱也不扔，月底核对一遍，双保险。”
她的话音刚落，孙会计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铁皮笔筒跳了两跳，里面的铅笔、橡皮滚了一地，最吓饶是那把牛角算盘，珠子“哗啦”一声全散了架，噼啪乱响着滚到各人脚边。
“胡闹！简直是胡闹！”孙会计霍地站起身，老旧的藤椅被他带得向后翻倒，“哐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惊得墙角的蜘蛛都窜进了砖缝。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颈上的青筋像几条蚯蚓似的突突直跳，指着电脑的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这铁疙瘩能信吗？啊？算盘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饭碗！噼里啪啦，打错了能改，算错了能查，实实在在！这玩意儿——”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唾沫星子溅到对面的账本上，“电一停，啥都没了！我们几十年的经验，就让它废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的声音里裹着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
那些泛黄的账本里夹着他半辈子的光阴，每一页都写着他的心血，如今却要被这冷冰冰的机器取代，就像有人要掀了他的老根，挖了他的祖坟。
旁边的李会计慌忙去扶他，“孙师傅，您消消气，红也是为了工作方便……”
“方便？我看是添乱！”孙会计一把甩开他的手，目光像淬了火的钉子扎在那台电脑上。他看见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像个耀武扬威的挑衅者，突然像被点燃的炮仗似的炸了——他猛地抄起桌上那本厚厚的硬壳账簿，封面的牛皮纸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形，里面夹着的回形针都生了锈。
“让你闹！让你闹！”他嘶吼着，将账簿狠狠砸向最近的那台电脑主机！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像在密闭的空间里炸了个闷雷。
主机外壳被砸出一个深深的凹陷，塑料碎片飞溅到旁边的防尘布上。
紧接着，“咔啦”一声脆响，显示器屏幕像被重锤击中的冰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细碎的电火花从裂缝里窜出来，像受惊的萤火虫般闪了几下，随即熄灭了。
“住手！”红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尖利。她冲上前想拦住还在气头上的孙会计，可已经晚了——孙会计被旁边李会计慌乱中一拉，身体猛地失去平衡，像棵被狂风刮倒的老树般向前趔趄。
“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像布料被钝刀猛地扯开。
红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孙会计的脖子正好撞向主机机箱被砸开的地方，那里翘起的一块金属碎片像把锋利的刀片，此刻正深深嵌进他颈侧的皮肤里。
滚烫的鲜血瞬间涌了出来。不是一滴两滴，而是像被戳破的水管，带着吓饶力道喷溅而出。
一道鲜红的血柱猛地射在蓝色防尘布上，晕开一朵妖艳的花；又溅在雪白的墙壁上，像谁甩上去的红墨；更多的血落在崭新的键盘上，顺着按键的缝隙往下淌，在“F1”到“F12”的功能键上汇成一片猩红的溪流。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呼吸的抽气声，还有血珠滴落在地板上的“滴答”声，清晰得像敲在每个饶心脏上。
“啊——！”
李会计的尖叫声像被踩住的猫，尖锐得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张会计手里的眼镜“啪”地掉在地上，镜片摔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孙会计捂着脖子，指缝里不断有血涌出来，染红了他胸前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瞳孔里映着花板上摇晃的灯泡，那里面有惊恐，有不解，还有一丝来不及消散的愤怒。
他的身体晃了晃，像棵被蛀空的老树，软软地倒了下去。“咚”的一声，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溅起的灰尘混着鲜血，在地上迅速蔓延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红脸上忽然感到一阵温热。她抬手一摸，满手都是黏糊糊的血，带着浓重的铁锈味，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淌，滴落在胸前的衬衫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她没有尖叫，甚至没有眨眼，只是怔了一瞬。
她看见孙会计在血泊里微微抽搐，双腿无意识地蹬了两下，像离水的鱼；看见那台被砸的电脑主机，机箱的凹陷处还沾着孙会计的头发；看见那布满裂纹的屏幕上，库存管理软件的界面居然还亮着，像只濒死的眼睛。
那是存储着关键历史库存数据的服务器终端！
她猛地回过神来，父亲临终前的嘱廷孙会计刚才的怒吼、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无数念头像潮水般涌进脑海。
不能让孙会计的血白流，更不能让这些数据丢失——这是梅记百货翻身的根基，是她答应过父亲一定要守住的东西。
她猛地推开吓呆的李会计，那人像个木偶似的晃了晃，跌坐在地上。红一步跨到那台溅满鲜血的电脑前，鞋底踩在血泊里，发出“吱呀”一声黏腻的响。
主机虽然被砸得变了形，但屏幕居然还亮着，只是布满了裂纹和血迹，像蒙着一层血色的纱。
她的手指沾满了鲜血，指尖的皮肤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当她的手落在键盘上时，粘稠的血让按键有些滞涩，每按一下都要格外用力。但她没有丝毫犹豫，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下去。
屏幕上，光标在库存管理软件的数据录入框里移动，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那些1986年被涂改过的电风扇调拨单扫描件的关键信息——泛黄的纸张上模糊的字迹、被墨水覆盖又隐约可见的数字、调拨单右下角那个模糊的公章印记——都在她的脑海里清晰浮现。
她记得自己为了辨认这些信息，在灯下熬了多少个夜晚，用放大镜一点点查看，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反复推算。
“滴…滴…滴…”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像在谱写一首血色的挽歌。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下，滴落在键盘的空格键上，溅起细的血花；也滴落在她脚下孙会计渐渐冷却的血泊边缘，晕开一圈圈淡红色的涟漪。
屏幕上跳出“数据保存汁…”的提示条，绿色的进度条一点点向前挪动，像只缓慢爬行的蜗牛。
红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的冷汗混着血，让她几乎握不住手指。她死死盯着那个进度条，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保存成功！”
当绿色的提示框最终跳出时，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沾满鲜血的食指悬在键盘上方，停顿了半秒，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重重地按在了键盘右下角那个鲜红的、同样被血覆盖的“保存”键上。
“啪”的一声轻响，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土壤里。
一个清晰、完整的血指印，正正烙印在“保存”键的中央。那暗红色的印记边缘，还残留着指纹的纹路，像一枚盖在历史书页上的印章，诉着这个变革时代里，那些被鲜血浸染的艰辛，和永不磨灭的坚持。
窗外，最后一缕余晖从仓库的气窗照进来，落在那枚血指印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像一颗倔强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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