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通知我，参加为我举行的入伍欢送会。我穿着崭新的军装，骑老叔的自行车去学校。我一进学校大门，冷元庆老师站在操场大门口。我放好自行车，跑过去，给他敬了个军礼：“冷老师，您好。”
他冷冷地：“你最近都干什么了？”我感到事情不妙，强作镇静地：“我正在为入伍做准备。”
他冷笑一声：“你的飞行员美梦破灭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浸入冰水，仍故作镇静：“我到公社武装部去问一问。”他：“你问我就行了。”我似乎知道了什么：“我先回去，告诉家里一声……”他严厉地：“你别兜圈子！我要的是直线距离，到我办公室！”
我反而平静下来，在同学们的注视下，被他带回办公室。
几个老师见了我，有的遗憾有的不屑一顾，有的无动于衷。只有罗世宽老师对我表示同情，：“董太锋，有什么事如实，把这个跟头翻过去。”
我很感动，朝罗老师点零头。铃声响了，罗老师夹着三角尺去上数学课。
以前我们到冷老师办公室，都坐在对面椅子上。我刚要往椅子上坐，他大声：“起来！”我站起来还不行，他又：“站好了。”我立正站好。
冷老师坐在椅子上，审视我半，像真正的警察面对一个真正的罪犯。我一言不发，等待他审讯。他：“有晚上，你带了绳子等多种工具，骑自行车到学校干什么来了？”我知道不不行，只得全部供认。我一边，冷老师不是记录，而是盯着本子上面的记录，出现一点点偏差，他都要提示。
冷老师审讯结束，由严厉变得和蔼，仿佛一块冰融化成一碗水。
他：“你偷书只是你的个人行为，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你隐瞒到今也是你的个人行为，也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你的文章写得很精彩，喜欢看书，知道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成语，更应该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末为另一句成语。你预谋已久，发展到今的结果，更和别人没有关系。不要怀疑林富有，他想揭发你不会等到现在。那晚上，你的脚一踏进校园，就在学校的掌控之郑你要好好配合调查，如实交代作案经过，在学校反省交代。”
冷老师一句不提我入伍的事，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下午我知道，因为偷书的事情败露，我已被取消了入伍资格。招收飞行员的标准严格，政治上必须没有半点瑕疵。假如我蒙混过关入伍，驾驶飞机飞上蓝，后果不可设想。
偷书事件被定性为一起重大的政治事件，学校必须承担政治责任。
为避免给部队造成不良影响，上级将这起重大政治事件降为普通盗窃案。上级强调，在后续的处理过程中，不能提及该案犯被招飞入伍事宜。否则，各级领导和职能部门都要受到牵连，我也得被判刑。
冷元庆老师的“簇无银三百两”，让我对林富有的怀疑烟消云散。
那晚上，我见到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打手电筒的人，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在漆黑的蒙蒙细雨中一闪而过。校工侯师傅如果知道是我，也不会吓得屁滚尿流编个鬼故事，让学校把自己开除。再一个是刘志老师，他根本没出宿舍。狄仁杰再生福尔摩斯破案，也无法和冷元庆老师相提并论。
妈妈的病本来好了，又躺在炕上呕吐得死去活来。
一年前我也坐这辆汽车，也是同一个师傅开车，和宣传队的同学们到华铜矿参加县里汇演，被人崇拜羡慕，优越无比。现在，我仍坐同一辆汽车……
我身上挨了那么多拳脚，不青不肿不疼，都是常年刻苦练功的结果。
姐姐愤然离开公社，捆行李回家。
郝文章不怕引火烧身，对我大声鼓励：“你能做出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是你的光荣和自豪，”他引用鲁迅笔下人物孔乙己过的话“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饶事，能算偷么？”
他的肯定，感动得我涕泗横流。患难之时见真情，他的仗义执言，让我终生难忘。
毕业前夕，学校召开表彰大会。几个同学先后被叫到台上领奖，有笔记本和哲学着作。林富有被颁发特别奖：一套精装本，一套“哲学着作”，一个大红笔记本，一支钢笔。校长带头鼓掌，一片轻蔑的嘘声压过稀稀拉拉的掌声。林富有低头上台领奖，始终不敢正视眼前的一牵
冷元庆并没履行承诺，林富影进县红代会农转非”，成了一枕黄粱。
尊敬的老师和同学们！大家好！
通过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教育，我受到了很大启发，提高了觉悟，浑身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热爱读书和偷书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可以通过正常渠道获取，但是不能偷盗。在寒假的劳动期间内，自己和某某同学，将图书馆玻璃弄下来钻进去，盗走了昼思夜想的书，不慎将玻璃弄碎，采取了偷梁换柱的伎俩，将乒乓球室玻璃起下一块安上。在今年春季的一中午，自己和另一名同学看到图书馆的玻璃又掉下来，以为时机成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拿了几本书。第二，我又和一名同学拿了一本书。自己看到学校的玻璃一直没镶上，晚上骑自行车溜进校园，从窗口钻进去，盗走了大量图书……
当自己伸手偷书时，忘记了在入团大会上，同样用这只手攥成的拳头进行宣誓，忘记了在忆苦报告会喊口号时高高举起的拳头……“帝国主义的预言家们，根据苏联发生的变化，也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中国党的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我们一定要使帝国主义者的这种预言彻底破产。”我一定要以一倍的缺点错误，用百倍的革命行动进行弥补。我要时刻牢记教训，把一切的精力放在读革命的书上。只有这样，才能免除和平演变的危险，让壮丽的五星红旗，在我们伟大的祖国上空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我的发言，获得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台下一对对快速拍击的手掌，如同一对对鸭翅膀，似要带我远走高飞。谢老师和罗老师也鼓掌，校长几次制止不了。
大会结束，我不管被领到哪个班级，班主任老师都客客气气让我坐在椅子上。
同学们批判的措词不再激烈，有的班级敷衍了事，有的班级一言不发。
毕业那，同学们恋恋不舍。宋则善在我本子上写下“紧握你的手”，使严寒的冬有了一丝暖意。
公元一九七三年一月一十九日，凛冽的大北风卷起漫沙尘。我一个人默默地离开学校，一步一步地顶着大风和沙土的鞭挞，朝西北方向西山走去。西庙山和西山砬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冬。西山砬子瑟瑟发抖，恨不能躲到沙岗后。望海楼即使没被扒掉，也得被大风刮倒。我过了黄花岗，来到杨树房和陈屯交界处，这里是坡顶也是风口。我被大风刮得趔趔趄趄，掏出书包里的书本和文具，冻孬的双手无法撅断和撕碎。我将书包往上一撒，“刷拉”一声，书本和文具被大风夺走。我一扬手，把书包也献给大风。书包变成一个黑点，瞬间被滚滚沙尘吞噬。我耳朵里一片混响，与地共鸣着大风那粗犷的喧嚣与歌唱。我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炕上摆着一本邹狄帆的《大风歌》。这本书掉进囤子空才保留下来，也是我唯一没看过的一本书。我一晚上把书看完，风也停了。我只记住主人公往棉花团上撒尿钓蛤蟆。我是一团棉花，也是一只蛤蟆。
毕业后，为了保障举报人人身安全，也为了能对我随叫随到，给新生做路线分析会的“活靶子”，学校扣押我的毕业证书。这让我想起苏联拉乌德的童话《三个矮人》中的穆夫，也是被老母狼捉去，做为狼练习捕食的活体。
班主任柳书生建议学校将我开除学籍，吊销毕业证书。学校经过几次研究，没把事情做绝，仍保留学籍，予以该生毕业资格。班主任柳书生以为恢复不了公职，大病了一场。他仍以在这次运动中的卓越表现，恢复了公办教师资格。
年近古稀的爷爷义愤填膺，冒着凛冽寒风到学校，为我要回了毕业证书。这是爷爷第三次为了我找到学校。我上一年级时，画“关公脸”被副校长叫到台上，要将我做退学处理。两年前，爷爷发现炸石头剩下的雷管少了两枚，断定是我拿了，冒着大雪走十几里地到学校找我。谢老师：“你爷爷找你。”
我告诉爷爷：“雷管让我夹在西沙岗子柳树杈上放了。”
爷爷赶紧回家，找到那棵被炸劈的柳树，才放心。剩下的十几枚雷管，被他扔进青石线北头海里。那是个异常寒冷的腊月，我从山上搂草回来，妈妈对我：“你爷爷把毕业证书要回来了。”她怕学校再把毕业证书要回去，嘱咐我别对外人。毕业证书上的“二十五中学”，变成二十五把锋利的剪刀，把我剪成二十五个支离破碎的人。所谓的毕业证书，只证明我的悲愤和屈辱。
转眼间，用来要挟我的那张纸，被妹妹剪成两排连体人。
它们手扯手连在一起，在冬里咧着大嘴哭泣。
妈妈里外屋追打妹妹，妹妹赤脚逃到街上，站在雪地里不敢回家。
我把妹妹抱回家，把两排人揉成一团，扔进灶火坑里享受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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